第四章
没有留恋,决心离开家乡热土;连时间———座钟都带走了。白修德与他的伙伴在潼关车站睡了一夜。他说,那里到处是尿臊味、屎臭味和人身上的臭味。为了御寒,许多人头上裹着毛巾,有帽子的把帽耳朵放下来。他们在这里的目的,是为了等待往西去的火车,虽然这种等待是十分盲目的。
二、逃荒方式。不外是扒火车和行走。扒火车很不安全。白修德说,他沿途见到许多血迹斑斑的死者。一种是扒上了火车,因列车被日本人的炮弹炸毁而丧命;有的是扒上了车厢顶,因夜里手指冻僵,失去握力,自己从车厢顶摔下摔死的;还有的是火车没扒上,便被行走的火车轧死的。轧死还好些,惨的是那些轧上又没轧死的。白见到一个人躺在铁轨旁,还活着,不停地喊叫,他的小腿被轧断,腿骨像一段白色的玉米秆那样露在外面。他还见到一个把臀部轧得血肉模糊还没死去的人。白修德说,流血并不使他难过,难过的是弄不明白这些景象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无组织无纪律的迁徙,他们各级政府哪里去了?———这证明白修德太不了解中国国情了。
扒不上火车或对火车失望的,便是依靠自己的双腿,无目的无意识地向西移动。白修德说,整整一天,沿着铁路线,“我见到的便是这些由单一的、一家一户所组成的成群结队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列”。这种成群结队是自发的、无组织的,只是因为饥荒和求生的欲望,才使他们自动地组成了灾民的行列。可以想像,他们的表情是漠然的,他们也不知道,前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惟一留在心中的信心,便是他们自己心中对前方未来的希望。也许能好一些,也许熬过这一站就好了。这是中国人的哲学,这又是白修德所不能理解的。灾民的队伍在寒冷的气候中行走。不论到哪里,只要他们由于饥寒或筋疲力尽而倒下,他们就再也起不来了。独轮车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当爹的推着,当娘的拉着,孩子们跟着。缠足的老年妇女蹒跚而行。有的当儿的背着他们的母亲。在路轨两旁艰难行走在行列中,没有人停顿下来。如果有孩子伏在他的父亲或母亲的尸体上痛哭,他们会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走过。没有人敢收留这啼哭的孩子。
三、卖人情况。逃荒途中,逃荒者所带的不多的粮食很快就会被吃光。接着就吃树皮、杂草和干柴。白边走边看到,许多人在用刀子、镰刀和菜刀剥树皮。
这些树据说都是由爱好树木的军阀吴佩孚栽种的。榆树剥皮后就会枯死。当树皮、杂草、干柴也没得吃时,人们开始卖儿卖女,由那些在家庭中处于支配地位的人,去卖那些在家庭中处于被支配地位的人。这时同情心、家属关系、习俗和道德都已荡然无存,人们惟一的想法是要吃饭,饥饿主宰了世界上的一切。九岁男孩卖四百元,四岁男孩卖两百元,姑娘卖到妓院,小伙子往往被抓丁。抓丁是小伙子所欢迎的,因为那里有饭吃。如我的花爪舅舅。
四、狗吃人情况。由于沿途死人过多,天气又冷,人饥饿无力气挖坑,大批尸体暴尸野外,这给饥饿的狗提供了食品。可以说,在一九四三年的河南灾区,狗比人舒服,这里是狗的世界。白修德亲眼看到,出洛阳往东,不到一个小时,有一具躺在雪地的女尸,女尸似乎还很年轻,野狗和飞鹰,正准备瓜分她的尸体。沿途有许许多多像灾民一样多的野狗,都逐渐恢复了狼的本性,它们吃得膘肥肉厚。野地里到处是尸体,为它们的生存与繁殖提供了食物场。有的尸体已被埋葬了,野狗还能从沙土堆里把尸体扒出来。狗可能还对尸体挑挑拣拣。挑那些年轻的、口嫩的、女性温柔的。有的尸体已被吃掉一半,有的脑袋上的头肉也被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骷髅。白将这种情况,拍了不少照片。这些照片,对日后的没被狗吃仍活着的灾民,倒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五、人吃人情况。人也恢复了狼的本性。当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