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催眠
写过一部,用味道引起回忆往事的过程,正是以quot;暗示quot;进入自我催眠的绝妙叙述。
电影是最具催眠威力的艺术,它组合了人类辛辛苦苦积累的一切艺术手段,把它们展现在一间黑屋子里,电影院生来就是在模仿催眠师的治疗室。灯一亮,电影散场了,注意你周围人的脸,常常带着典型的被催眠后的麻与乏。也有兴奋的,马上就有人在街上唱出电影主题歌,模仿出大段的对白,催眠造成的记忆真是惊人。当然,也有人回去裹在被子里暗恋不已。
电视好一些,摆在明处,周围的环境足以扰乱你进入深度催眠。但是人的自我催眠的能力实在太强了,哪儿都不看,专往荧屏上看,小孩子还要站得很近地看,遭父母呵斥。
自我催眠还会使人产生多重人格。作家在创作多角色的小说时,会出现这种情况,而评论家则喜好判断那些角色的人格是否完整,或者到底哪个角色的人格是作者的人格,或者作者的人格到底是什么样的。敏感的读者常常也做这类的判断。我猜现在常搞的作家当场签名售书的时候,赶去的读者一定带有一部分鉴别quot;假冒伪劣quot;的心情。我前些年也让书商弄过两三次这类活动,结果是读者很失望,看来我实属quot;假冒伪劣quot;。
有个要领奖的朋友问我quot;领奖时如何避免虚伪与虚荣quot;?这个难题可比昆德拉的quot;媚俗quot;,你怎么做都是quot;媚俗quot;,连不做都是quot;媚俗quot;。我说,观察,观察观众,观察颁奖人,观察司仪,观察环境,也观察你自己。这实际是一个造成两重人格的方法,将冷静的一重留给quot;自己quot;,假如颁奖现场发生火灾,你会是最先发现的。
成熟的演员是最熟练的多重人格创造者,当然有些人也会走火入魔到扮演的那一重人格里,失去监视的人格,搞得回不过神儿来,不思饮食,所谓陷入深度自我催眠。催眠案例中,有的被催眠者并非是失去全部的quot;自我意识quot;,他们常常有一个意识频道是清醒的,看着自己干着急。老托尔斯泰曾经说他原本并没有安排安娜自杀,可是安娜quot;自己quot; 最后自杀了,他拿她没有办法。
我实在想说,审美也许简单到只是一种催眠暗示系统。
美国的精神卫生署在八十年代研究过quot;多重人格quot;者,发现他们的脑波随人格的转换而不一样。巫婆神汉常常做quot;灵魂附体quot;的事,说起来是在做多重人格的转换,你在证明那是真的时候,先要检查一下你自己是否被催眠和自我催眠。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里写小芹的娘是个巫婆,降神的同时还在担心锅里的quot;米烂了quot;,七十年代我在鄂西的乡下见到的一个神汉就敬业多了,灵魂屡不附体之后,他悄悄嚼了一些麻叶。他大概是累了,那时候天天学大寨,没有农闲,降灵又是非法的。
从艺术是一种催眠来说,假如我是个写作者,我觉得主要的不是你写的是不是真实,而是你要写什么,或者你要怎么写;假如我是个画画儿的,主要的不是你画的是不是真实,而是你要画什么,或者你要怎么画;假如我是个弄音乐的,主要的不是你造成的音响像什么,而是你要产生怎样的声音,或者你要怎样组合声音……我可以一直假如下去,一直到你们烦我。
趁你们烦我之前,收笔。不过,你们应该意识到一个逻辑怪圈儿:我写的这些文字是不是也是催眠呢?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上海青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