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儿子
在这儿放过牛。牛喜欢这里,我也喜欢。你走过窑场就不远了。可以问问人,谁都愿意回答你,也许还会领你走一段,把咄咄逼人的狗子赶开。但你别问还有几里。乡里人说不准,经常三里之后还有五里的。走到你的腿有点酸了,那就差不多到了。
走下大埂,沿着水渠边的路走。别贪近,别指望有什么近道,老老实实地走人踩得发白的路,即使方向反了也走。所有的近道都通向河,你腿再长也休想迈过去。板桥有许许多多河,七弯八绕的,你不住下就认不过来。你走过一座小桥,只有一条石板的桥就是进村了。我曾写过它。这时,你抬起头,会发觉许多眼睛在看着你。
你对他们说,你叫杨子,你是我的儿子。
当你走进村子,人人都会看你。这不是大路,凡是走来的都是特意来的。他们会议论你,你别在意,他们没有坏心。小孩会走上来,摸摸你背着的包,又赶紧逃开。他们并不逃远。
儿子,你得找比你大许多的人,找和你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他们才记得。
你就在干草上坐下,和他们一起抽烟。把照片拿出来给他们辨认,虽然有点模糊,他们会认出我,认出你郭叔叔,认出那间草屋。他们会和你聊天。你别听呆了,把烟头扔在草上。
他们会记得那五个“上海佬”,记得那个戴近视眼镜的下放学生。他们会说他的好话和坏话。大概是好话居多。并不是你父亲好到哪里,乡里人心善,很少记人恶的。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听着,不许还嘴。他们会告诉你一些细节,比如插不齐秧什么的,比如一口气吃了个十二斤的西瓜的。你跟他们一起笑吧,确实值得笑上一场。我说了,你得尊敬他们,儿子,比对你的父亲更尊敬。你别夸耀上海,没人爱听你吹牛。你的上海和他们没有关系。你既然到了乡里,就该学做个乡里人。在你的这辈子,哪怕只当过几天乡里人也是好的。
你们谈到黑了,会有人请你吃饭。不必客气,谁先请就跟谁去。父亲在村里没有仇人,上哪家都一样。答应了一定要去,不然,连你父亲都会被骂扁。以后,他们会轮流请你,你轮流去吃。能喝多少喝多少,能吃多少吃多少,这才像客人。天黑了,他们会留你住宿。他们非常好客。
别忘了带点小礼物。
你别老盯着姑娘看,更别去招惹什么。我是说,除非你想好了,你别去招惹。她们会认真的。她们没有开玩笑的雅兴。你得记住了,儿子。
你看人得用正眼,说话得爽直,来几句骂人的口头禅没关系,但不能骗人。
别聪明得不是地方。你依着辈份叫人,大伯大娘,大哥大姐,不许摸长辈的头,不许摸姑娘的头。别被人撵出村才好。
下雨了,路是滑的,你光着脚走,脚趾头勾紧了。假如带着鱼钩,可以去钓钓鱼。什么鱼都有,全凭经验和运气,还要点儿耐心。说不定上钩的是鳜鱼呢(桃花流水鳜鱼肥,不记得了么?)。近岸总有几十尾小鱼,时聚时散,灵活得叫人羡慕,别去伤害它们。小鱼是看的,不是吃的。
水中有荷,能吃到鲜藕和莲子。有菱,四个角的,它有烟雨江南的味儿。你划条船出去,用桨用篙都行。吃多少采多少,别糟蹋了。你去的不是时候,桑叶都太大了。否则会吃到桑子。在桑树下张床席子,用根竿儿敲打敲打,红熟的都会掉下。最甜的是那些红得发紫的,和杨梅一样。你会把嘴都吃红的。我曾站在树下,大张着嘴,一直张到再没什么掉下来了。那时候我真馋。
儿子,你去找找那间草屋。它在村子的东头,通往晒场的路边,三面环水。
你比着照片,看它还像不像当年。无论当了仓库还是住了人,你都进去看一下。
父亲当年睡在那个西南角上,和你郭叔叔相对而眠。你看一下就出来,别在屋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