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儿子
夜。这是你父亲那辈人的包袱,与你无关。也许那草屋已经不在了,当年它就晃晃的,想必支撑不到你去。也许,那里又成了一片稻田。倒了就倒了,没什么可遗憾的。
晚上,你到田间小路上走走。如果有月亮,一定别打手电。夜里朦胧的美,朦胧得并不暧昧。你边走边读“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感受会深深的。风吹来暖暖的热气,稻穗在风中作响。你顺手摘个穗头,搓去稻壳,放在嘴里细细嚼着,甜的。一路上,有萤火虫为你照着。捉一两个在手心,看它忽闪忽闪地发光。那是冷光,叫人想得多多的,绝不会灼痛你。它真是好东西。
假如你有胆量,就到村东头的大坟茔去。多半会碰上“鬼火”,也就是磷火。你别跑,你坐在坟堆上,体会一下死的庄重和沉默。地下的那些人也曾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劳动,繁殖。他们也曾埋葬过他们的祖先。你会捉摸到一点历史感的,这比任何教科书都有效。面对火葬场的烟囱,不会有这样的联想,它太虚无。
蚊子总是有的,苍蝇也是常客。你别太在乎。它们和人类共生了许多世代,可见并没可恶到像宣传的那样。苍蝇或蚊子确实不是最不可爱的。它们像你,最大的毛病是太爱出风头,难怪惹人讨厌。手中有把扇子就行了,那种大大的蒲扇,非常管用。
爱下水你尽管下水,板桥没有钉螺,也就是说没血吸虫。记着,最好别穿游泳裤出村。不然,女人见你都得扭头,男人都得笑你。男人爱穿的是简易“西短”,上下只穿这一样,非常利索。他们玩水,脱了就下河,比城里人豁达多了。
上岸后跳上几跳,像出水的狗一样抖去水珠,套上“西短”走了,边走边甩头。
黄昏的水桥石上总有女人在洗衣裳。棰声传得很远。她们总爱边捶边说着什么,你是男人,别去听。孩子抱着更小的孩子在水边玩草玩泥巴玩蝌蚪。有孩子的地方总有狗。你得和它们友好相处,得巴结它们。狗是值得人去巴结的,巴结狗算不上品质问题。它能使你快乐,使你恨不得自己也是条狗。人对狗不总是公正的,你得公正。几千几万年来,狗是人的朋友。千万别学那些广东仔,千万别吃狗肉。和狗交个朋友吧,狗是好的。
住上几天,你就熟悉村子了。从早到晚,孩子总是不安静的。女人的头发都是黄的,几乎没人穿裙子。男人爱理干干净净的发式,两边的头发一刀推净,这样头便显得长了。顶上则是长长的头毛,能披到眼睛,时而这么一甩,甩得很有点味道。他们的裤子都是没裤线的,草草缝上。一个村总有一个人稍会裁缝,她把全村的活都包了,收费很低。他们做件新衣得是四季都能穿的,没有冬装春装的区别。他们爱穿球鞋,塑料凉鞋,布鞋,或干脆光脚。整个村子找不出一双皮鞋,当然更没鞋油之类的东西。不过,成年人总有一两件稍好的衣服,走亲串友时总是穿它。它似乎永远是新的。穿上它,他们也变得崭新,新得像商店橱窗里的假人,一个个斯文得僵硬了。
我喜欢见他们光着上身光着脚的样子。皮肤晒成了栗色,黑得发亮发光,连麦芒都刺不透它。你别弄错了,他们不是生来这样的。和他们一起下河,你就知道,他们原先比你还白。现在,他们和你的祖先一样黑了。和你父亲当年一样黑。你要是下田,就和你一样黑。
下田去吧,儿子。让太阳也把你烤透。你弯下腰,从清晨弯到天黑,你恨不得把腰扔了。你的肩膀不是生来只能背背书包的。你挑起担子,肩上的肌肉会在扁担下鼓起。也许会掉层皮,那不算什么。换肩会在颈后换出个包来。你会找到挑担时的节奏的,像书上说的,一个接一个的跌倒动作。你去拔秧,插秧,锄草,脱粒。你会知道自己并非什么都行。农民不是好当的。
干活后,吃饭才是香的。当然,也可能吃不下饭了,只想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