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2）
车再转了个弯。棕榈树沙沙的擦着窗户，他跳起身来，拉了拉铃，车停了，他就下了车。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蛊。
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传庆蹑手蹑脚上了楼，觑人不见，一溜向他的卧室里奔去。不料那陈旧的地板吱吱格格一阵响，让刘妈听见了，迎面拦住道：quot;少爷回来了！见过了老爷太太没有？quot;传庆道：quot;待会儿吃饭的时候总要见到的，忙什么？quot;刘妈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道：quot;又来了！你别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鬼鬼祟祟的躲着人！趁早去罢，打个照面就完事了。不去，又是一场气！quot;传庆忽然年纪小了七八岁，咬紧了牙，抵死不肯去。刘妈越是拉拉扯扯，他越是退退避避。
刘妈是他母亲当初陪嫁的女佣。在家里，他憎厌刘妈，正如在学校憎厌言丹朱一般。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
他终于因为憎恶刘妈的缘故，只求脱身，答应去见他父亲与后母。他父亲聂介臣，汗衫外面罩着一件油渍斑斑的雪青软缎小背心。他后母蓬着头，一身黑，面对面躺在铺上。他上前招呼了：quot;爸爸，妈！quot;两人都似理非理的哼了一声。传庆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猜着今天大约没有事犯到他们手里。
他父亲问道：quot;学费付了？quot;传庆在榻旁边一张沙发椅上坐下，答道：quot;付了。quot;他父亲道：quot;选了几样什么？quot;传庆道：quot;英文历史，十九世纪英文散文──quot;他父亲道：quot;你那个英文──算了罢！跷腿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quot;他继母笑道：quot;人家是少爷脾气。大不了，家里请个补课先生，随时给他做枪手。quot;他父亲道：quot;我可没那个闲钱给他请家庭教师。还选了什么？quot;传庆道：quot;中国文学史。quot;他父亲道：quot;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quot;他后母道：quot;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偷懒！quot;
传庆把头低了又低，差一点垂到地上去。身子向前伛偻着，一只手握着鞋带的尖端的小铁管，在皮鞋上轻轻刮着。他父亲在炕上翻过身来，捏着一卷报纸，在他颈子上刷地敲了一下，喝道：quot;一双手，闲着没事干，就会糟蹋东西！去，去，去罢！到那边去烧几个泡。quot;
传庆坐到墙角里一只小上，就着矮茶几烧。他后母今天却是特别的兴致好，拿起描金小茶壶喝了一口茶，抿着嘴笑道：quot;传庆，你在学校里有女朋友没有？quot;他父亲道：quot;他呀，连男朋友都没有，也配交女朋友！quot;他后母笑道：quot;传庆，我问你，外面有人说，有个姓言的小姐，也是上海来的，在那儿追求你。有这话没有？quot;传庆红了脸，道：quot;言丹朱──她的朋友多着呢，哪儿就会看上了我？quot;他父亲道：quot;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quot;传庆想道：quot;我的钱？我的钱？quot;
总有一天罢，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的在支票簿上签字。他从十二三岁起就那么盼望着，并且他曾经提早练习过了，将他的名字歪歪斜斜，急如风雨地写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左一个，右一个，quot;聂传庆，聂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