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认我还算个流氓无产阶级!只要我还沾着无产阶级点边,毛主席他老人家就绝对不忍心整到我头上!”
“好!说得有理!”张叔哈哈大笑。
卢婶从屋里走到马家窗前,拽住卢叔的胳膊往回扯他,一边说:“你给我回去!你给我回去!灌了几口马尿,就东家西家地扯闲篇,让人讨厌不?”
卢叔被扯将回来,见我还拿着那份《北京日报》发呆,不无遗憾地嘟哝:“全院就你这么一个关心政治的!亏咱们这院还是个‘四好’院!”
姜叔随后跟过来,说:“得了吧!张口政治闭口政治的,好象你是个政治局委员!你不再喝醉了酒操菜刀操斧头,登高上房,就是最大的突出政治!端盘棋来,今天我用心思和你杀几把,我就不信我赢不了你一盘!”
“赢我?你姜大哥还嫩得很哪!”卢叔精神大振,兴奋中枢顿时转移。
于是他们就下棋。
一会儿,马家传出了黑管和小号的合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而我的内心充满烦愁的母亲,已和那些婶子辈的女人们坐在院子里了,向她们寻找安慰与同情。
我仍拿着那份《北京日报》,坐在卢家那堆旧报中思索:报上这篇批判文章果真是一个信号吗?一场严峻的政治运动果真就要来临了吗?我有点不相信收破烂的卢叔的预言。四月十六号的报纸,那一天已经是四月二十一号了,这几天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吹了一遍又一遍。那是马叔和窦叔合奏得最好的一支曲子。
至于邓拓和吴晗两位“作家”,我暗暗有些替他们遗憾。比较起来,我更早些知道的是吴晗这个名字。因为我还读过他编写的《春秋故事》和《战国故事》。从那篇文章看,对他们的批判是有理有据,难以反驳的。自己喜爱的两本书,原来是宣传资产阶级世界观和生活方式的书!我的遗憾不仅仅为着他们的错误,也为着我自己的被骗。
“将!你死棋无解了!”猛可地,听得卢叔满怀胜利喜悦大喝一声。
春天的晚风习习吹拂。院里那棵老榆树轻轻摇晃着满枝肥嫩的榆钱儿。月亮在人们不经意间升起来了。向我们的大院慷慨地洒下如水的月光。憋闷了一冬季的院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在这个美好的晚上,似乎格外不愿呆在家中。
两个棋迷又重新摆开了一局,张叔不知何时凑在了旁边,喝五吆六乱支招儿。
女人中传来了母亲不很舒朗的笑声。
我很久没听到母亲笑了。
连平时不太合群的孙叔也迈出了家门,自言自语:“今晚院里好热闹!”说完,转身进屋了。一会儿搬了把椅子又出来,坐在自家门口,手捧着半导体,戴着耳塞,不知独自听什么节目。
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和院里其他孩子们聚在马家窗外,静听黑管和小号的合奏。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旋律在院里悠悠回荡。
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夜晚,是我们院所有人家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和睦的,友善的,安宁的,愉快的夜晚。
那个难忘的夜晚,至今保留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