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吃的,而且受到的是客人的款待。八年来,我再也没见过他。时时有人转话给我:“黄宗江问你好,叫你到他家去玩。”“黄宗江说,晓声是不是有了点名气,就忘了当年自称是黄宗英的学生,在我黄宗江家里吃过饭啊?”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这篇文字完成之后,一定一定要去看望他,八年了,太说不过去了。我不善交往,又唯恐打扰别人,就有点离群索居。然别人对自己的关怀,帮助,照顾,一次,一点儿,常系心头,不敢轻忘的。谁忘了,谁没人味。
我的不善交往,实实在在是不愿交往。我的不愿交往,实实在在是对目前社会上的一种交际之风的“消极抵御”。如今的中国人,好像都成了“有闲阶级”,睁眼看看我们周围,多少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毫不吝惜地消耗在交际场上。又不像人家外国人,人家的交际,也就是纯粹的交际而已。眼睛再睁大点,看看我们周围,多少人在交际之下,掩盖着种种个人的企图,过去税某某是“交际花”,专指女性而言。于今吾国男性“交际花”,如雨后春笋,参差而出。真可以说是各条战线,百花齐放。我们老祖宗主张的那种“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似乎在本时代有点“迂腐”了,“小人之交”倒大大时髦起来。你交我,你得给予我这种好处。我交你,我将报答你那种好处。各种好处人人想占,十亿之众,哪来那么多好处得以平均分配?不够分,又不能印发优待券,可不就谁有本事谁捞呗!靠真本事兴许还捞不着,靠交际却往往得来全不费功夫。文坛本应是块“净土”,但素来总与名利藕断丝连,斩不断的“情缘”,刨不折的“俗根”,难免也有拉拉扯扯,蝇蝇苟苟之事,我看目下也受交际之风的熏扰。所以我常想,老老实实地写小说吧,能写出来便写,写不出来便罢。别今天拜访这个,明日“探望”那个的。成了习惯,堕入男性“交际花”者流,那可不怎么样了!
我在北京站度过一夜,第二天早晨在车站大厅二楼的洗漱室洗了脸,像个“文明盲流”似的晃出了北京站。
我想,我这个未来的北京公民,今天无论如何得在北京找到个住的地方。我不能接连三天都像个“盲流”似的在火车站栖身。那也太对不起我书包里面的复旦大学毕业证书了。我的北京知青朋友不算少。但与他们在北大荒相处时,从没想到过有一天我会成为北京公民,也就从来没有记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住址。
猛然间想起木材加工厂一个北京知青曾对我说起过,他的妹妹好像是在大栅栏的一个什么鞋帽商店当售货员,决定去碰碰运气。
大栅栏有好几家或大或小的鞋帽商店,我一一询问。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哥哥的名字,这么找人真难找。
天无绝人之路。我的运气不坏,还终于将她找到了。
她听我说与她的哥哥同在木材加工厂生活过,对我非常亲热,就请了假,将我带回家中。她家住大栅栏茶儿胡同十一号。两间小屋,她的父亲瘫痪在床住外间屋,她和她的母亲住里间屋,睡一张很窄的双人床。她猜到了我没吃早饭,匆匆忙忙地给我做饭。
一会儿她就将饭菜做好了。
我默默吃着,觉得胃肠饱胀,虽然昨天至今天,仅在宗江老师家吃过一顿饭,却吃不下什么,不忍辜负她的好意,强吃。
她则静静地看着我。忽然起身去找出一本像册,重新在我对面坐下翻。翻出一张,递给我,微笑着问:“照片上就是你吧?”
我放下筷子,接过一看,果然是我。和她哥哥一块儿照的,两人各骑一匹高头大马,挺威风的。
我很有感情地注视着那照片,说:“是我。”心中暗想,不知这顿饭吃完了,我还该到哪去?
她收回照片,问:“你为什么愁眉不展的啊?大学毕业了,又分到北京了,难道还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