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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首
语气上,都是极温和的。

    如果当时老师明白的叫我停课,我亦是没有一句话的。毕竟已经拖累人家那么多日子了。

    那时候,我们是一周上两次课,同学不多,有时全来,有时只有我一个。

    别人是下课了匆匆忙忙赶来画室,而我,在那长长的岁月里,那是一周两次唯一肯去的地方。虽然每一次的去,心中不是没有挣扎。

    有一日画室中只有我一个人,凝望着笔下的惨败,一阵全然的倦怠慢慢淹死了自己。

    我对老师说:“没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后不要再来的好!”

    我低着头,只等他同意。

    又要关回去了,又是长门深锁的日子,躲回家里去吧!在那把锁的后面,没有人看出我的无能,起码我是安全的。

    老师听见我的话,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微微的笑着,第一次问我:“你是那一年生的?”

    我说了,他又慢慢的讲:“还那么小,急什么呢?”

    那时老师突然出去接一个电话,他一离开,我就把整个的上身扑倒在膝盖上去。

    我也不要做画家,到底要做什么,怎么还会小,我的一生要如何过去,难道要锁到死吗?

    “今天不要画了,来,给你看我的油画,来,跟我到另一间去,帮我来抬画——”老师自然的领我走出去,他没有叫我停课。

    “喜欢哪一张?”他问。

    老师知道什么时间疏导我的情绪,不给我钻牛角尖。画不出来,停一停,不必严重,看看他的画,说说别的事情。

    那些苍白纤细的人体,半抽象半写真的油画,自有它的语言在呼应着我的心,只是当时不能诉说内心的感觉。

    以后的我,对于艺术结下了那么深刻的挚爱,不能不归于顾福生当年那种形式的画所给予我的启示和感动。“平日看画吗?”老师问我。

    “看的,不出门就是在看画,父亲面前也是有功课要背的。”我说。

    “你的感觉很特别,虽然画得不算好——”他沉吟了一下,又问:“有没有试过写文章?”

    “我没有再上学,你也知道——”我呐呐的说。“这不相干的,我这儿有些书籍,要不要拿去看?”他指指书架。

    他自动递过来的是一本《笔汇》合订本,还有几本《现代文学》杂志。

    “下次来,我们改画水彩,素描先放下了,这样好吗?”老师在送我出门的时候突然讲了这句话。

    对于这样一个少年,顾福生说话的口吻总也是尊重,总也是商量。即使是要给我改航道,用颜色来吸引我的兴趣,他顺口说出来都是温柔。

    那时候中国的古典小说、旧俄作家、一般性的世界名著我已看了一些,可是捧回去的那些杂志却还是看痴了去。

    波特莱尔来了,卡缪出现了。里尔克是谁?横光利一又是谁?什么叫自然主义?什么是意识流?奥德赛的故事一讲千年,卡夫卡的城堡里有什么藏着?D·H·劳伦斯、爱伦坡、芥川龙之介、富田藏雄、康明斯、惠特曼——他们排山倒海的向我噬了上来。

    也是在那狂风巨浪的冲击里,我看到陈映真写的《我的弟弟康雄》。

    在那几天生吞活剥的急切求知里,我将自己累得虚脱,而我的心,我的欢喜,我的兴奋,是胀饱了风的帆船——原来我不寂寞,世上有那么多似曾相识的灵魂啊!

    再见顾福生的时候,我说了又说,讲了又讲,问了又问,完全换了一个人。

    老师靠在椅子上微笑望着我,眼里露出了欣喜。他不说一句话,可是我是懂的,虽然年少,我是懂了,生命的共鸣、沟通,不是只有他的画,更是他借给我的书。

    “今天画画吗?”他笑问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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