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林洙的故事
旧社会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竟能保持这么纯洁的赤子之心,丝毫也不怀疑别人会对他有什么恶意。
这一年的7月底中央决定撤销工作组。这使我惶惶不安,学生们对此则是兴奋万分,反复地唱着“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听他们唱着,我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脑后传遍全身。工作组撤走后,由群众自己选出了文革领导小组。人们每天都在写批判党委和各级党组织的大字报。我和思成则每天都在讨论着蒋南翔(前清华校长)为什么是修正主义者?什么是资产阶级教育路线?什么是无产阶级教育路线?这些似乎早已为“革命群众”解决了的问题,我们却仍然感到糊涂,而且也不敢提出问题。被揪斗的人一天天地增多。
我不敢想,但我预感到他们决不会放过他的。我最伯的事终于发生了。那一天我正在系馆门口看大字报,突然一个人从系馆里被人推了出来,胸前挂着一块巨大的黑牌子,上面用白字写着“反动学术权威梁思成”,还打了一个大×,系馆门口的人群轰的一声笑开了。他弯着腰踉跄了几步,几乎跌倒,又吃力地往前走去。我抬起头,一瞬间正与他的目光相遇。天啊!我无法形容我所爱的这位正直的学者所爆发出来的那种强烈的屈辱与羞愧的神情。我想现在即使以恢复我的青春为补偿,让我再看一次他当时的眼光,我也会坚决他说“不”!
那一天回到家里,我们彼此几乎不敢交谈,为的是怕碰到对方的痛处。从此他一出家门就必须戴上这块黑牌子。看着他蹒跚而行的身影,接连好几天我脑子里一直在反复着一句话:“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8月份开始了“破四旧”运动。一个晚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之后闯进来了一群“红卫兵”。为首的人,命令我打开所有的箱柜,然后指定我们站在一个地方不许动。他们任意地乱翻了一阵,没收了所有的文物和存款(这些文物到现在仍不知去向),并把西餐具中全套的刀子集中在一起(12把果酱刀,12把餐刀,12把水果刀),声色俱厉地问思成收藏这么多刀子干什么?“肯定是要暴动”!我刚要开口,就挨了一记耳光。正在这个紧张关头,突然从老太太(林徽因的母亲)房里吼叫着冲出两个“红卫兵”,他们拿着一把镌有“蒋中正赠”字样的短剑,这下我可真的噤若寒蝉了。在一阵“梁思成老实交代”的吼声之后,他们根本不听他的任何解释,抱着一大堆东西扬长而去。他们走后老太太呜呜地哭了,我才知道这是她儿子林恒1940年在航空军校毕业时礼服上的佩剑。我记得林徽因先生曾多么哀伤地谈起她的年轻的小弟弟及与他同时的一批飞行员怎样在对日作战中相继牺牲的悲壮故事。第二天全清华都传开了“梁思成藏着蒋介石赠他的剑”。从此以后不管什么人,只要佩上一个红袖章就可以在任何时候闯入我们家,随意抄走或毁坏他们认为是“四旧”的东西。
一天我下班回来,发现一箱林先生生前与思成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花圈纹饰草图,被扯得乱七八糟,还踏上很多脚印。我正准备整理,思成说,算了吧!于是让我把这些图抱到院子里去,他点燃火柴默默地把它们烧了。最后的一张他拿在手中凝视了良久,还是扔进了火堆。结婚几年,我没有见过他哭,但在这时,在火光中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花。
为了避免再出乱子,我们把所有的东西检查了一遍,主要是他写的文稿,有发表过的和未发表的,还有解放初期就北京市新建筑及规划方面的问题写给中央领导和彭真市长的信。解放前思成和林先生与费正清夫妇来往的信件当时也都在,其中记录着他们之间长期的友谊以及费氏夫妇抗日战争时期对他们学术事业的支持。我们反复考虑后,还是决定把这些信烧了。其他文稿包括《营造法式注释》的稿子,是思成几十年心血的结晶,无论如何也不能毁弃,但又没有办法保存。在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