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上海(1948—1949 十三到十四岁)
压的人山人海,就从四面八方蜂拥中央银行,争取优先兑换。顿时万头攒动,水泄不通。上海警察局派出精锐部队——“飞行太保”,骑在马上,挥动皮鞭打人,可是都无济于事,每天被挤死踩死挤伤踩伤的,随处可见。我去买书,经过黄浦滩,已无法在马路上通过,只有踩着舢板,绕水而行。这种目睹怪现状,也真二千年所未有也!从货币学观点看,金圆券的发行,根本是违背金融基本原理的。政府在根本没有现金银准备金的情况下,大事发行,是典型的卖空;收兑黄金美钞,又是典型的买空。买空卖空于先,自然出尔反尔于后。最后中央银行库存的黄金,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用作戡乱,以慰民望”的大道理,抢运到台湾,做为新台币发行的准备金了。国民党说这些黄金安定了台湾人事,但却不说这些黄金丢掉了大陆民心,真会说话啊!
由于战乱遍地,一群群最教人痛苦的受害者出现了,那就是难民中的难童。难民们在大江南北逃难,许多难童在逃难中丢掉了,流落在都市街头。据1949年上海《大公报》统计,慈善团体光在1月9日那天,就收到小孩尸体一百五十五具!十日那天,又收到一百六十六具!这真是惨绝人寰!当时漫画家张乐平以难童为主题,画了《三毛流浪记》,引起大众的重视。宋庆龄在4月4日以“中国福利基金会”名义,为张乐平举行“三毛原作义卖展览会”,又举办“三毛乐园会”,以收入所得,救济难童。当年的三毛们,他们是战乱中的孤儿,流亡到十里洋尝流浪在十字街头,靠着一个破洋铁罐——他们唯一的家当,在垃圾堆里捡吃的,或乞讨、或擦皮鞋,或推车子、或偷东西。……不管怎么辛苦、怎么奋斗、怎么讨生活,结局却大都是路毙街头。张乐平在1947年年初的一个刮北风晚上,从外归来,路过一个弄堂口,看到三个难童,紧紧的围在一起,中间有一堆小火,他们靠着这点火,取暖求生。张乐平在他们附近站了许久,心里很难过,但却力不从心,没办法帮助他们。回家以后,躺在床上不能入睡,心想这三个难童,究竟能不能熬过这一夜呢?第二天清早,他又走过那弄堂,可是三个难童中,两个已经冻死了。张乐平说:“我想到这样冻死的儿童何止千万,我做为一个漫画工作者,决心用我的画笔,向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提出严厉的控诉。”自此以后,他从1935年就已定型的三毛画像,便改成了难童的面貌。他的三毛漫画,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也包括了十三岁的我。这一感动,在三十三年后,我出版“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八期里,犹有余波。在该期封面,我刊出了一幅姊弟难童图片。图片中一个穿破烂黑衣的小女孩,背上背着弟弟,坐在马路边睡觉,两脚赤足,左手下垂,右手拿着一个破洋铁罐,画面凄楚感人。这张照片,是当时在上海的外国记者拍摄到的,收入美国出版的“1949年年刊”。不料在我重新刊出后,国民党警备总司令部管制出版的政工头子曹建中处长却大表不满,他警告四季出版公司的叶圣康说:“这种照片,都是李敖捏造的,用来丑化台湾当局!你们替他发行,可得负责任!”叶圣康转告我后,我哈哈大笑,我说:“这些无知的武人,根本不要理他,叫他来找我好了。”后来此事不了了之,我却有感于台湾朝野对人间苦难的陌生,可有这种“误会”。警总的曹处长固然不知人间苦难,但是以关切人间苦难为职志的所谓台湾作家们,又知道多少呢?最谑画的对比是,居然有人以三毛为笔名,整天做的,竟是带领病态的群众,走入逃避现实、风花雪月的世界,这对苦难的真三毛说来,实在是一种侮辱。《三毛流浪记》问世四十年后,我感于三毛的那种悲悯、讽世与抗议的精神,淹没不彰;托名三毛的媚世作品,泛滥于市,乃请老友王小痴以漫画行家的水准,编辑《三毛三部作品》一书,由李敖出版社出版,这是我三毛情结的又一余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