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放飞的手
场急风暴雨式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迫在眉睫。
我在北京一所中学任教,当时不到24岁,却已经有了近五年的教龄,教学于我颇有驾轻
就熟之感。中学是一个很小的天地,那时离政治旋涡中心很远,我除了教书,就是坐在学校宿舍里读书,写一点小文章投寄报纸副刊,挣一点小稿费,还有就是去北海、中山公园等处游逛。姚文元那篇批判《海瑞罢官》的文章,一发表于上海《文汇报》,我就在学校阅览室里读了,心中有一点诧异,却也仅止是“一点点”,其他老师似乎连阅读的兴趣也没有,谁也没想到那文章竟是把我们所有人卷进一场浩劫的发端。我投给《北京晚报》的小文章,有时就排印在副刊的“燕山夜话”旁边,但我既没有什么受宠若惊之感,更无不祥之兆,因此当几个月后暴怒的“红卫兵”质问我为什么与“燕山夜话”“一唱一和”时,我竟哑然失声……
就在那个春天,我棉被的被套糟朽不堪了,那是母亲将我放飞时,亲手给我缝制的被子。它在为我忠实地服务了几年后,终于到了必须更换的极限。于是我给在张家口的母亲,写信要一床被套。这对于我来说是自然到极点的事:那时我虽然已经挣到每月54元的工资,又偶尔有个五块十块的稿费,一个人过,经济上一点不困难,我偶尔也给母亲寄上十块二十块的,表示孝心。我不是置不起一床新被套,但我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买现成的被套,或者买白布来缝。那是我难以考虑的,这种事,当然是问母亲要。
母亲很快给我寄来了包裹,里面是一床她为我缝制的新被套,但同时我也就接到了母亲的信,她那信上有几句话令我觉得极为刺心:“……被套也还是问我要,好吧,这一回学雷锋,做好事,给你寄上一床……”
这就是我文章开头所说的,与母亲的一次内心里的感情冲突,睡在换上母亲所寄来的新被套里,我有一种悲凉感,母亲给儿子寄被套,怎么成了“学雷锋,做好事”,仿佛是“义务劳动”呢?!
当然,在那样的岁月里,这是很细微很卑琐的一件事情,何况很快就进入了“文革”时期,这对母亲的不悦,很快也就沉入心底,尘封起来了。
在“文革”过去以后,因为偶然的原因,母亲在关于那床被套的信中所说过的话,又曾浮到了记忆的上层,于是默默地分析:她那是因为受当时社会“语境”的熏陶而顺笔写出?是因为毕竟乃一平凡的老太婆,禁不住为一床被套“斤斤计较”?还是她对我,说到头来并没有最彻底的母爱?
也曾有几回,在母亲面前,话到嘴边,几乎就要问出来了,却终于又吞了进去,吞进去是对的。也曾设想,是母亲当年一时的幽默,母亲诚然是一个有幽默感的人,但她同时又是一个从不拿政治词语来幽默的人。
现在我才憬悟,母亲那是很认真很严肃的话,就是告诉我,既已将我放飞,像换被套这类的事,就应自己设法解决,在这种事情上,她与我已是“两家人”,当然她乐于帮助我,但那确实是“发扬雷锋精神”,她是在提醒我,“自己的事要尽量自己独立解决”。回想起来,
自那以后,结婚以前,我确实再没向母亲伸过这类的手,我的床上用品,更换完全由我自己完成,买不到现成的,我便先买布,再送到街道缝纫社去合成。
母亲将我放飞以后,我离她那双给过我无数次爱抚的手,是越来越远了,但她所给予我的种种人生启示,竟然直到今天,仍然能从细小处,挖掘出珍贵的宝藏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
父亲于1978年突发脑溢血逝世。父亲逝世后,母亲在我们几个子女的家里轮流居住,她始终保持着一种独立的人格尊严,坚持用自己的钱,写自己的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