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栗的滋味
那天跟一位老相识在街上相遇,互问quot;哪去quot;?自然都不过是quot;遛遛弯儿quot;,但他跟我说了没两句话,就急着往公共报栏那边凑。我有点好奇,他家里赠报很多,何必还要到街上来读报?不免也就去那报栏浏览,这才发现是那报纸上刊发了一篇他的文章。不用问,我理解,这张报一般是不赠阅的,报亭也无零售,大概编辑通知了他这天发表,但样报要过些天才寄得到,所以他是来先睹为快。他也算著作等身的人物了,对自己新发表一篇文章仍充满了孩子游戏中胜出的喜悦,满脸幸福的波纹,这令我始而惊奇,继而感动。
我感动,是因为忽然悟出:幸福是一。
当然,这感悟也是集中了其他若干浮上心头的旧事新例。有回一位同龄朋友打来电话,说他真是幸福极了--一本他久想找出的旧书,终于在这天从他万册藏书中quot;浮出水面quot;,仅仅为这样一件事,他就幸福到必欲给朋友打电话报喜的地步。还有一位老大姐,给我寄来一张书法,上面只有一个繁体的quot;飞quot;字,附信说她得意之极,因为终于写出了这样一个好字,要我与她分享幸福与快乐。孩子辈也曾跟我表露过为当天的一件小事而深感幸福,比如用最简捷的巧法排除了电脑的故障;在本以为必然是大堵车的时间和路径上居然一路畅通提前到达目的地;在生日那天收到平时最合不来的同事的一件自制的小工艺品;在出差的飞机上旁边恰巧是位新西兰小姐,双方用英语聊天忘却疲倦……
把幸福的感觉锁定在一天里的一件事上,没有大事锁小事,连小事都没有那就锁定在美好的一瞥一闻里,的确是一种维系好心情的妙方。针对时下人们容易焦虑多半浮躁的心理状态,提供对症的心灵鸡汤,已经成为一种写作与阅读的时尚。仅从与老相识报栏附近邂逅一事,联想开去,我不也就能烹制出一锅心灵鸡汤吗?《幸福是一》难道不是绝好的题目?想想也是,倘若一天到晚总把幸福的目标设定在将来,设定得非常宏大,似乎只有在久远的未来实现了quot;一万quot;甚至于quot;一亿quot;才能产生出幸福感来,那岂不是将自己浸泡在了永难消退的沉重与愁闷之中?
常饮鸡汤,无论肠胃的还是心灵的,是小康人士的习俗。小康人士的焦虑,多出于quot;比上不足quot;,以及因还贷、人际、家庭建设、子女教育投资与期望等方面的压力,还有情感方面的不满足或不确定,提醒他们quot;幸福是一quot;,抓住每天至少一件开心事,立足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放眼未来,满心彩霞,的确是非常香美的一锅心灵鸡汤。
但是忽然想起了安东·契诃夫的那篇《醋栗》,找来重读。契诃夫不炖鸡汤,他给予我们心灵的不是漂油星的营养液,而是在惊悚中提升的鞭策。这篇小说里写到一位当时社会里的小康人士,他有了自己温馨的小巢,有胖厨娘和大肥狗,有不小的花园,最令他得意的,是他在花园里栽下的醋栗终于有了头茬果实。quot;幸福是一quot;,他的quot;一quot;就是那醋栗,面对厨娘送到他眼前的一盘醋栗,他quot;笑着,对着那些醋栗默默地瞧了一分钟,眼里含着一泡眼泪quot;,在一颗颗地往嘴里送那些果实时,不住地喟叹:quot;啊!多好吃啊!quot;契诃夫通过小说里另一人物这样批判:quot;我看见了一个幸福的人:他的心心念念的生活目标已经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对他的命运,对他自己都很满意。不知什么缘故,往常,我一想到人的幸福,就不免生出一种哀伤的感觉;这一回,亲眼看到了幸福的人,我竟生出一种跟绝望相近的沉重感觉。quot;这篇小说写于1898年。七年后圣彼得堡的工人大请愿沙皇命令开枪镇压,史称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