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時代的氣運-1
童公園去玩,我打太極拳,愛珍做體操,小外孫叫一清,他管自與別的小孩玩沙泥,坐矮秋千,捉小皮球。及至回來,愛珍問一清,外公打拳是怎樣的?他聽了也不說話,就在客廳地板上仿效馬步與推手,做了兩三個動作,使我看了大大的驚異,那是真真的太極拳姿勢。他那臉上的一股認真樣子使我不敢當他是兒戲。我乃再問一清,外婆剛才做體操是怎樣的呢?他聽了又即刻學外婆扭身甩動兩手,做得十分正確,做時臉上認真不言不笑。愛珍也驚異得笑了說道:剛才我們做時並不見他注意看,他玩他的,誰知竟看得這樣真!以來過了三年,一清今滿五歲了,有時我與愛珍仍同他去公園,回來問他,外公打拳是怎樣的?要他學來看,他反為學得還不及從前的真了。原來他今是用知識來看來學做的,而以前他兩歲時是只以天機來看來學做的。
如此我乃想到像袁瓊瓊的也是不經意似的只眼睛梢著一下,而以天機就能把事物動作描得這樣真。再如朱天文與朱天心看似都不大會說話的,筆下的辭句即可以這樣神妙,這也是像一清兩歲時學做馬步與推手的出於天機。
原來描寫事物的方法有三種。一種是科學的方法,譬如照相,照相雖用機械,有照得好的亦可是藝術,但到底不能與物素面相見。又一種是數學的方法,可以完全不顧物體,而以冥想,於無中生有的構造了點線與方程式,只要管自在數理上行得,即可對應得萬物,連至今沒有經驗過的銀河系亦對應得,可以用數學的方法描寫出火星是怎樣的形狀,在宇宙火箭到達之前。而還有第三種則是文學的描寫方法。
中國文學如中國畫,有寫生與意造。畫的寫生近於照相,但照相是取的物之形,而寫生則是通過寫形而更寫出了形背後的物之象。但還有脫離寫生的意造,例如平時看了許多真山真水,畫時部可不拘於實物。這意造近於數學的方法,而數學的是物之理,畫則是物之象。意造不是私意造作,而是作者同於大自然的生出物來,所以決不比寫生差真。文學亦有寫生與意造,乃至於寫歷史上年代久遠近於堙滅的事,亦可如易經的知於未形。知於未形不但是對未來的,亦可以是對過去的,像數學的可描寫未經驗的對象。如易經的未經驗素粒子的現象而知陰陽,如堯典虞書與司馬遷的黃帝本紀亦未經驗美索波達米亞的地下考古,而可以描寫得無錯誤。所以歷史非文學的力量不能寫,無論是寫近代史與遠古史。
寫歷史是要以天機。
舜起於畎畝之中,希臘以來至近代前夕的西洋史上無類似的例,民國的史學家因此以為虞書是偽作,但是今世紀二十年代解讀了埃及金字塔中所刻第十八王朝法老給嗣君的遺詔,教他任用宰相不可重門第財富,要起用智慧與人格高尚的人。疑古者是不求世界古史學的新知識。其實堯典與虞書都是自證的,倘使你能以文學的智力讀之。
讀虞書,感覺有一種飛揚而安定。安定是生於人對人與人對物的基本態度是賓主之禮,萬物歷然皆在,故覺得舒服安定。虞書天子對諸侯,柴望之於山川,皆是賓主之禮,此乃基於人與天地為三才的覺,故對人、對物的情操可以這樣的健康而平明。賓主之禮是格物致知之始。而西洋人則從對人、對物的態度起已乖張了。中國的是人與天地並為大自然所生,亦即並為神所造,人對天地可以賓主之禮。舊約亦是說人與天地並為神所造,而說人要依從地,沒有講到人如何對天,惟空中的鳥,海中的魚,地上的獸皆人治之,比起天地人三才說不完全,此尚是聖經。西洋人則對人,對物的基本態度是征服與被征服,所以總是不安,最顯見於其文學。
我今是作了理論上的說明,但我小時單是素樸的讀堯典與虞書,感覺到連我自己在內的萬物的舒服與安定,與清明之氣相連的這安定,即已培養了我與中國文學的情操,因為這舒服、安定與飛揚也是漢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