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使命
差別的善意。可比平劇裏對於奸惡小人亦與以美化。此即是無差別的善意。漁樵閑話裏對於前朝裏,當年的問題都已成了過去,遺留的就惟有這無差別的善意的風光。是非乃同一海水之浪,但有浪更見得潑剌現實。大凡因歷史上的大行動而起的新文學,如五四運動而起的新文學,多是對於現社會有意見的,如云打倒舊禮教,要西洋文化。而今時台灣的自然發生的新文學則對社會幾乎是無意見的。像這樣自然發生的新文學在史上是很少有。
但我說的台灣新文學與顏元叔余光中那一派的無關。我曾稍微翻了一回季季與心岱的小說,只覺其是享樂青春,享樂現社會,惟因年輕,享樂也清吉健康。但其後覺得社會的現實不這麼好玩了,自己也不年輕了,情操上漸漸沒有了以前的清吉健康,於是或則變為貪欲,單是我再要,我再要。又或則自己覺得不濟了,趕學些西洋文學的方法與觀念來支持自己,但是寫的東西反為不及以前的無學。這就是十七歲型的終了。
朱天文等的也是自然發生的文學,但是與她們的不同,一是天才的不同,二是做人的根底不同,三是用功的方法不同。
雖然如此,「方舟上的日子」與「擊壤歌」可比是寫了前八十回紅樓夢,還有後面的要寫。依文章來說,紅樓夢有了前八十回,已是完全的,但是就其作者來說,他還是不能不寫下去。朱天心的這兩部著作,已給讀者提供了最高的人格與對人對物的情操,夠你去做革命或做無論什麼大事,就文章來說也是完全的了。它使你覺得為人在世過的日子有意思。但是以後朱天心還有不同的場面要寫,這裏是個關口,非輕易可過。
再過幾年,朱天心在北一女的那些同學都就職的就職,結婚的結婚了,又若干年後開起同學會來,見了面個個變得俗氣與漠然,像紅樓夢八十回後有一章是「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昔日的姑娘都嫁的嫁了,死的死了。這時你對變得這樣庸庸碌碌的昔年同學,你又將如何寫法?這不是一句「往事如夢」可以了得。以前你曾與她們是同生同死的,現在她們不同了,而你還是昔日的你,你今日拿旁觀者的態度看她們嗎?但她們雖變得漠然了,她們的身上亦還有著你自己。你是如同神,看著現實的她們,也看著你自己嗎?
以前你與她們一道時,其實你也是有著高過她們的,現在你真是高過她們了,也依然是儕輩啊。紅樓夢前八十回是寫自己,後四十回即是作者變為像旁觀者寫他人的事似的,這裏發覺碰著了文章上很深的一個問題了,以前可是不知不覺中通過來了的。在紅樓夢後四十回裏作者便是這點上沒有搞得好。
「方舟上的日子」與「擊壤歌」是永生的,但今你已不能再像從前的與她們玩了。昔年的男孩子也是一樣,他們也不能再與你玩了。以前是大家都年紀小,大家都與天同在,與神同在,所以你與那些女孩子男孩子如同一人,而今是離開了神,只有你與這些人們。以前你是不知不覺中都是寫的神的示現,神的言語,而現在你是用的什麼言語,寫的什麼現象呢?
如現在的日本作家,他們寫歷史小說,寫自傳式的小說,寫眼前的景物,寫廣島與長崎原子炸彈的記錄小說,便是都在這一點上失敗了。連後四十回紅樓夢也是在這一點上煩惱了,不說失敗,也是失意。然則今後朱天心將怎樣來打開這一關呢?
六
文章裏寫的是神的示現,用的文字是神的言語。像朱天心是小孩,她寫的文章是神與她遊戲。但一到了是作家,就發生問題了。今人已說習慣了文學家,但是文學家算得什麼呢?
中國向來禮樂文章是士之事,士的來歷是神官,文章屬於太史,太史統掌士的文學與民的文學,而最重歷史,記的天道與人事,由太史自己來為,天子親征,太史抱簡冊以從,兵敗社稷亡則死之。
文章最大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