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2
連環套」裏霓喜過的那種日子。霓喜一個又一個的和男人姘居,有如饑餓的人貪饞地沒有選擇地大嚼榨過油的豆餅,雖然也有滋養,不免傷了腸胃,精緻的東西不一定是偉大,但人吃畜生的飼料到底是悲愴的。
柳原的光輝久後是要黯淡的。這光輝一消失,使成了「沉香屑」第一爐香裏的梁太太。梁太太一直過的高等調情的生活,越來越變成現實的淺薄的享樂,靈感褪了色,只好加上膩與刺激,以濃濃的味使自己上癮,並且欺騙自己,當作這裏邊有著滋養。
這種靠不住的靈感的褪色是可哀的。「金鎖記」裏姜公館的客廳是陰沉沉的,姜公館的男女一個個如同年深月久貼在屏風上繡出的鳥,沒有歌唱,連抖動一下翅膀的意思都永遠沒有了。即使加上膩與刺激也沒有用,人後成了麻痺,如同「年青的時候」裏的油炸花生下酒的父親,聽紹興戲的母親,庸俗的姊姊,過的日子正如紹興戲的唱腔寬平面無表情,熱鬧的,眩暈的,不真實的。如同「花凋」裏的鄭先生家,外面好看,裏頭姊妹們為了一件衣裳一雙襪子費盡心機,幾乎是返到原始的生存競爭,並不比拾荒的孩子們的爭吵更文明些。
是什麼鞭子把人打成這樣子可憐相的呢?是「年青的時候」裏教科書的愴然告誡自己:「無論什麼事,都不可以大意。無論什麼事,都不能稱自己的心願的。」連驚嘆號都沒有,只是冷冷的逗點與句點。是「金鎖記」裏那沉重的黃金的枷鎖。總之是這世界上有著牽牽纏纏使人不愉快的,不成款式的人生的倫理。她譴責這些,而撫慰那被損害、被侮辱的。她以眼淚,不是悲愴的而是柔和的眼淚洗淨了人間。在「公寓生活紀趣」與「道路以目」裏,她把事事物物養在水盂裏,如同雨花台的小石子。精緻的,明朗而親切的。她拆卸了戲劇化的裝飾,把人類的感情揩拭乾淨,告訴他們衣著的美,吃食的美,告訴他們怎樣聽幼稚的弟弟講故事:「他還沒說完,我已經大笑起來,在他的腮上吻了一下,把他當作小玩意。」
但這些都是個人的。倘或集團相處又怎樣呢?「到底是上海人」裏她讚美上海人的聰明,那種把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也當作一個小玩意的風趣。不過事實本身並沒有她的這說明那樣好。她另有她所尋求的。「論寫作」裏她神往於申曲:「五更三點望曉星,文武百官上朝廷,東華龍門文官走,西華龍門武將行,文官執筆安天下,武官上馬定乾坤」那種時代,如南星的散文裏有一句:「午後庭院裏的陽光是安穩的」,真是思之令人淚落。但她不能開方,她是止於偉大的尋求。
她是個人主義的,蘇格拉底的個人主義是無依靠的,盧騷的個人主義是跋扈的,魯迅的個人主義是悽厲的,而她的個人主義則是柔和,明淨。至此忽然記起了郭沫若的女神裏的「不周山」,黃帝與共工大殺一遍之後,戰場上變得靜寂了,這時來了一群女神,以她們的撫愛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這樣,是人的發現與物的發現者。
(本文原發表於「雜誌」月刊第十三卷第二、三期?民國三十三年五、六月出刊〔上海〕。現收於胡著《中國文學史話》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