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
有时候我与同学们争吵得很厉害。虽然胜利多半是我的,可是在战斗的期间到底是费心劳神的。我们常因服装与头发的式样,或别种小的事,发生意见,分成多少党。我总是作首领的。我得细心的计划,因为我是首领。我天生来是该作首领的,多数的同学好象是木头作的,只能服从,没有一点主意;我是她们的脑子。
在毕业的那一年,我与班友们都自居为大姑娘了。我们非常的爱上学。不是对功课有兴趣,而是我们爱学校中的自由。我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挤着搂着,充分自由的讲究那些我们并不十分明白而愿意明白的事。我们不能在另一个地方找到这种谈话与欢喜,我们不再和小学生们来往,我们所知道的和我们以为已经知道的那些事使我们觉得象小说中的女子。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什么;我们只喜爱小说中的人与事。我们交换着知识使大家都走入一种梦幻境界。我们知道许多女侠,许多烈女,许多不守规矩的女郎。可是我们所最喜欢的是那种多心眼的,痴情的女子,象林黛玉那样的。我们都愿意聪明,能说出些尖酸而伤感的话。我们管我们的课室叫“大观园”。是的,我们也看电影,但是电影中的动作太粗野,不象我们理想中的那么缠绵。我们既都是阔家的女儿,在谈话中也低声报告着在家中各人所看到的事,关于男女的事。这些事正如电影中的,能满足我们一时的好奇心,而没有多少味道。我们不希望干那些姨太太们所干的事,我们都自居为真正的爱人,有理想,有痴情;虽然我们并不懂得什么。无论怎说吧,我们的一半纯洁一半污浊的心使我们愿意听那些坏事,而希望自己保持住娇贵与聪明。我们是一群十四五岁的鲜花。
在初入中学的时候,我与班友们由大姑娘又变成了小姑娘;高年级的同学看不起我们。她们不但看不起我们,也故意的戏弄我们。她们常把我们捉了去,作她们的dear,大学生自居为男子。这个,使我们害羞,可是并非没有趣味。这使我觉到一些假装的,同时又有点味道的,爱恋情味。我们仿佛是由盆中移到地上的花,虽然环境的改变使我们感觉不安,可是我们也正在吸收新的更有力的滋养;我们觉出我们是女子,觉出女子的滋味,而自惜自怜。在这个期间,我们对于电影开始吃进点味儿;看到男女的长吻,我们似乎明白了些意思。
到了二三年级,我们不这么老实了。我简直可以这么说,这二年是我的黄金时代。高年级的学生没有我们的胆量大,低年级的有我们在前面挡着也闹不起来;只有我们,既然和高年级的同学学到了许多坏招数,又不象新学生那样怕先生。我们要干什么便干什么。高年级的学生会思索,我们不必思索;我们的脸一红,动作就跟着来了,象一口血似的啐出来。我们粗暴,小气,使人难堪,一天到晚唧唧咕咕,笑不正经笑,哭也不好生哭。我非常好动怒,看谁也不顺眼。我爱作的不就去好好作,我不爱作的就干脆不去作,没有理由,更不屑于解释。这样,我的脾气越大,胆子也越大。我不怕男学生追我了。我与班友们都有了追逐的男学生。而且以此为荣。可是男学生并追不上我们,他们只使我们心跳,使我们彼此有的谈论,使我们成了电影狂。及至有机会真和男人——亲戚或家中的朋友——见面,我反倒吐吐舌头或端端肩膀,说不出什么。更谈不到交际。在事后,我觉得泄气,不成体统,可是没有办法。人是要慢慢长起来的,我现在明白了。但是,无论怎说吧,这是个黄金时代;一天一天胡胡涂涂的过去,完全没有忧虑,象棵傻大的热带的树,常开着花,一年四季是春天。
提到我的聪明,哼,我的鼻尖还是向上翻着点;功课呢,虽然不能算是最坏的,可至好也不过将就得个丙等。作小孩的时候,我愿意人家说我聪明;入了中学,特别是在二三年级的时候,我讨厌人家夸奖我。自然我还没完全丢掉争强好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