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到外婆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分。成年人见面时往往恭敬地递上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经理“、“教授”的字样,那是指职位;作为主持人的我常常在介绍来宾时冠以“著名表演艺术家”、“著名作家”的头衔,那是指成就。而对于既无职业,也无成就的孩童来说,他们的身分往往只有依靠与他人的关系来确认,如“××家的小孩”等等。
在我的童年时代,曾骄傲地拥有自己的身分与标志。那是一条小手绢,上面用红棉线绣着我的名字,下面一行小字:“家住侯家路112号”。今天不少名人因为其名家喻户晓,没有必要在名片上罗列繁多的职位与荣誉,也常常采取这种只印姓名、住址的方法。而幼小的我别在衣襟上的小手绢,似乎就有类似的去繁就简的功能。当然,主要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我丢了。
侯家路112号是上海外婆家的地址。那里与城隍庙之间有两三分钟的路。我在那里从一岁半呆到四岁,后来又断断续续住过两年。那里是我记事以来最早的坐标,我的第一个社会标志,就是住在侯家路112号的那个小女孩。
然而,今天我只能在记忆里搜索这个方位了。今年夏天回国时,我兴致勃勃地拉着吴征,去“瞻仰”儿时的故居,准备指指点点、吹番牛支。但是、晚了。侯家路一侧的房屋早已被夷为平地,被水泥墙围了起来,据说是香港明星成龙、梅艳芳等等资在这里建“明星城”。用不了多久,琼楼玉宇、灯红酒绿将赋予这一片地区不夜的繁华。斜马路上的公用电话亭还在,但一年之后整个城区都将被拆除。我正长吁短叹,吴征一把将我拉到一边,一辆三轮车从我身边飞快地驶过,上面装着叮满苍蝇的西瓜皮。
我的近九十岁的外祖父母已于去年迁出了他们生活了七十多年的侯家路,搬入浦东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年迈的他们一如既往的豁达,并不因故居难离而多愁善感。他们说,现在不必每天爬上爬下嘎吱作响、狭窄陡峭的木楼梯,可以告别老式马桶所带来的诸多不便,又可以呼吸着浦东新鲜的空气,何乐而不为呢?
伤感的倒是我这个年轻人:永远失去了那条湿漉漉的小巷,失去了门前菜场那几只半人高的成菜缸,失去了隔壁卖话梅、粽子糖的烟纸店,我童年的“身分”还找得到吗?
幸好,记忆还不曾丢失,而且随着我的唯恐丢失的慌张,更加清晰起来了。
我第一次住进侯家路的时候,是一九六九年的夏天——这当然不是我当时的记忆,而是妈妈事后告诉我的。因为当时我还只有一岁。那时年轻的父亲远在阿尔巴尼亚当援外专家、年轻的母亲即将离开北京赴湖北阳新五·七干校报到,她本想把我一块儿带去,可是外婆硬是不同意:“这怎么行呢?农村条件不好,说不定奶粉都不好买,还是留在侯家路,由我来带吧,保证养得白白胖胖的。”
外婆做了一辈子家庭主妇,生育抚养了五个孩子。论持家养孩子的经验在邻里中被广为称道。我妈妈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襁褓中的我,含着奶瓶,躺在东摇西晃的火车里,摇啊摇,摇到了外婆桥。
侯家路只有百米长,五六米宽。街两边是一色旧式木结构的两层楼房。
因为街道不宽,人们晾晒衣被时就把长竹竿架到对街伸出的窗台上。每年梅雨季节一过,家家户户开柜翻箱,要在煦日中把捂久的阴湿驱散。于是,整条街的半空中,被单招展,衣裙飘扬,有万国旗齐聚式的气派。
到了盛夏的傍晚,没有空调的木板房里热不可当。一排排竹椅被搬到街上,一户户人家也短衣短裤地出现了。一条侯家路被填了个满满当当。这时,后院的老伯会摇着蒲扇,给聚在身边的孩子讲个鬼故事;居委会的老太太们挨家挨户地送着驱蚊药;男人们凑上几桌棋牌,谁输了就在耳垂上夹上个晾衣服的木夹子..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