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黑色阅读(2)
于是,刚刚用“大诗”为自己加冕的海子,却被“绝对”的诗歌过着退位,海子忙忙碌碌设置好祭坛,他早就知道祭品只能是自己。在京郊昌平的一间宿舍里,他不分白天黑夜写诗,诗句就像黑暗里的烟头,闪烁,闪烁,然后熄灭。“我请求熄对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灵魂是如此的沉重,脆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它。此刻,幸与不幸都已变得毫无意义。耶稣在受难中忍受着别人所加给他的痛苦,海子在同样深重的忧伤中忍受着自己所加给自己的痛苦。耶稣在地上是孤独的,不仅没有人体会并分享他的痛苦,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只有上天和他自己才有这样的感受。就连耶稣也有忧伤得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那种极痛的悲苦的时候:“我的灵魂悲痛得要死了。”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弟子们都睡着厂。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的海子,漂浮在一座1000万人口的巨型都市里,却找到了与当年旷野中的耶稣一模一样的感觉。他一遍一遍地翻《圣经》,《圣经》的字迹在泥水中模糊。
在评论集《灵地的缅想》的序文里,胡河清绘声绘色地谈起自己的梦:“我梦到自己骑上了一头漂亮的雪豹,在藏地的崇山峻岭中飞驰。一个柔和而庄严的声音在我耳朵边悄悄响起:‘看!且看!’我听到召唤,将头一抬,只见前面白雪皑皑的高山之巅,幻化出了一轮七彩莲花形状的宝座。可惜那光太强大,太绚美,使我终于没有来得及看清宝座上还有别的。”神缺席了,可神谕还索绕在胡河清的耳边。神不过是一个影像,在这个影像中胡河清看到了画在永恒的墙壁上的自己。齐克果说过:“人们对待生活就像小学生对待他们的作业,他们懒得自己运算,总想抄袭算术。于是,自己的影像崩溃了,只剩下雪山和阳光,只剩下乞力马扎罗山上死去的豹,寂寞的曙光,一片平静。胡河清生前最得意的一篇文章是《钱钟书论人在“钱学”成为显学的叨年代,胡河清的这篇文章据说是唯一受钱钟书先生激赏的评论。知音固然是知音,但在生命的内蕴与价值的取向上,胡河清与钱钟书通然不同。相反,他更接近于王国维。钱钟书的生命状态是做学问的,故能“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临乱世而继绝学;胡河清的生命状态是任性情的,故能如破冰之日的黄河,汪洋肆虐地奔腾而下,遂成绝响。与钱钟书那蜗角兔毛中亦能见乾坤的智慧相比,我更欣赏胡河清心灵经纬中“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力度。胡河清曾谈到“苦求兵士向尘贸’的王国维:“他集诗人哲学家的痴气于一身,竟把柏拉图那冰清玉洁的理想国当作了人生的题中应有义,则哪能不失望?哪会不叹息?……王氏对人生持论过高,放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叹息,终于自况以没,走了‘空扫万象,敛归一律’的绝路。”这里,又出现了“独上高楼”的意象。表面上是在说王国维,何尝又不是胡河清的自况!高楼上两个凄苦得令人揪心的身影合二为一了。胡河清到底没有像钱钟书那样“将人生的丑恶、缺憾转化为审美形象的特殊本领”。他最后奋然一跃,终于消灭了命运巨大的阴影。卡夫卡早就说过:“你可以逃避这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许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胡河清为此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满天风雨下西楼”,这一个“下”字,超越了鲁迅《挝客》中那位赤着脚在荆棘地上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的过客,而几乎再现了马尔克斯中那个布恩迪亚家族中最后一个人将家族的历史翻到最后一页的苍茫景象。胡河清的好友李颌把胡河清的最后一跃称作是“中国当代文化的共工篇”,他如此沉痛的写道:“我不知道胡河清坠楼以后是什么样的时代……”但是,如果可以把王国维自沉、陈寅格的《柳如是别传》、圆明园的废墟并称为20世纪中国文化之三大景观的话,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