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
与河北颜、李学,非全国性,而属乡土性。关中李二曲,晚年自拘土窟中,除顾亭林外,莫得晤其面。然其先亦曾足迹遍南北。王船山虽不如李二曲之自拘土窟,然隐遁湘之群山中。二人皆不以讲学传弟子,然其人其学,则皆为全国性,而非乡土性。如顾亭林,则以江南昆山人去至北方,不再南归,亦不聚徒讲学,不传弟子,而其人其学则更见其为全国性,断无乡土性。
乾嘉经学诸儒,分吴、皖两派。然吴派不限于吴,皖派不限于皖。尤其如皖派之戴震,北上至京师,终老不归。吴派又分有常州派,诸儒踪迹,更遍国内。而皖派亦分有扬州派,如阮元,仕宦所历更广。湘乡曾氏,上承桐城,倡为古文,称湘乡派。其四大弟子张、吴、黎、薛,亦见为全国性,非地域性。道咸以下,如广东陈沣,以一举人北上京师应进士试,三年一次,凡八次二十四年,南北跋涉。晚年讲学于粤,其人则显属全国性,非以粤为限。而浙人朱一新,晚年讲学于粤,亦不以浙为限。粤学有康有为,浙学有章炳麟,皆足迹遍海内外。有为旅死在外,炳麟终老于吴,此两人或粤或浙,而生平游踪,皆不限于粤浙。
康有为弟子梁启超,亦粤人,足迹亦遍海内外,老死北平,未归其故里。同时有王国维,浙人,足迹亦遍海内外,亦死于北平,未归其故里。凡此皆不失中国士之旧传统。其人皆全国性,即古人所谓天下士。不仅读万卷书,亦必行万里路。则其为学必属通学,即人本位之学,而非分门别类如西方专家之学,亦其宜矣。
今国人则谓农业社会安土重迁,老死故乡。必进入工商社会后,其人乃脱离农村,进人都市,始有活动性。不知中国传统于农村社会工商社会外,乃有士社会。其活动性,则远超于工商社会,乃自古已然。孔子以下历代士人,其生平行踪见于史籍,及其本人之诗文集中者,明证可稽,断非农村性,但亦非工商性。可谓之乃人文性,天下性。中国人之所谓道,即据自古以来中国士之一伦之行踪而可见矣。
今国人崇慕西化,每好以中国与西方相拟,如以孔子比希腊之苏格拉底。不论其为学,专论其为人。不论其为人之种种方面,而专论其一生之行踪。孔子周游天下,苏格拉底则为一雅典人,其足迹或未出雅典一步。则此两人见闻之广狭,心胸之宽窄,宜亦即此可推。如柏拉图,或足迹亦囿于雅典一市。而中国先秦诸子,则极少终其身只拘于一乡一里,一城一市之内者。惟道家如庄周,或不喜远行,然其宾朋往来如惠施,则终为一天下士。中国先秦时期,即此一节,已显与西方古希腊相异。故中国得成其为一中国,而希腊则终为一希腊。此亦论中西文化一至堪注目亦极易相比之一节。
罗马人仗其军力征服外围,而建立一地兼欧、亚、非三洲之大帝国。然罗马是否有大批学人活动于其帝国疆域之内,则其事难考,其人亦终必甚少。此则与中国之秦、汉一统又大异其趣矣。中古封建时期,则更不闻贵族堡垒之内,有所谓知识分子学术专家。惟有骑士、武士,则岂能与中国之士相比。不仅不能比之于秦、汉,亦不能比之魏、晋、南北朝时代门第之士。今人亦称中国为封建社会,试专就士之一端言,其视西方封建,诚亦如天壤之别矣。
西方继封建社会后,有意大利半岛沿海诸城市之文艺复兴。然亦限于各城市,最多如希腊之雅典,岂能与战国之临淄相比。要之,一为地域性,而一为天下性。相提并论,岂不确然易知。
西方现代国家之兴起,则如中国封建时代之有齐、鲁、晋、楚诸邦。然在中国有其统一性,而在西方则仍只是地域性。即以学人论,英国、法国亦互有界限。其他各地均然。今国人又好以宋代之朱熹比之西方康德。不论其为学,不论其为人,专论其生平行踪之一端,康德限于一城市一学校。果使朱子亦如康德,固定一乡一地,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