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
讲学,则其所学所讲自宜与朱子当年之所学所讲大不同,亦断可知矣。
今专就英国论,殖民地遍天下,日光所照,莫不有英国之国旗。即如香港,为英帝国领土已达百年之久。有一香港大学,其教授主要亦来自英伦。退休年龄则较英伦本土为早,便于返英国本土后,尚可有活动。未闻一英国教授终老在港,不返其国者。而其家人子女,亦均不留港。如此则英国文化又何能在香港生根。
余在香港曾交一英国友人林仰山,其父为一传教士,来中国,林仰山生于中国。逮其长,返英伦受学。大学毕业后,仍来中国,侍其父母,为山东济南齐鲁大学教授。日本东侵,林仰山受拘下狱。幽囚中,读书消遣。余所著《先秦诸子系年》,即为其狱中所读书之一部。余与初识于香港,时林仰山在港大任中文系主任,得港大同人之重视。实则中国为其生长地,英伦为其游学地,彼非不欲在香港终老,而限于英国之制度法令,港大退休,仍返英伦。
学人如此,即负责行政人员,亦莫不如此。余初至港,港督为葛量洪,久于其任,极得港人爱戴。但退休后亦必离港。不仅行政人员,即军人来港,任满亦必离去。余夫妇游英伦,某次在火车中,偶晤得一退休老军人,曾驻港多年,极爱港岛风景之美,人情之厚。谓能在港终老,岂不毕生一佳事。今则徒付梦寐中。偶遇余夫妇,慨叹申诉,如晤故乡人。故英国人统治香港百年之久,乃无一英国人成家成业传子传孙留居香港者。
孔子欲居九夷,其门人疑九夷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陋即限于地域,固定不化之义。英国人果以其传统文化自傲,视香港中国人为夷狄,倘有英国君子来居香港,则庶使香港中国人亦得化而为英国人。中国古人言:“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则香港而英国,亦英国之可矣。而英国人不此之图。余游新加坡、马来西亚各地,亦无一英国家庭之留居传子孙于此者。即在印度,更为英国在亚洲一至为重要之殖民地,然亦极少英国人留居。英国有名学者如穆勒父子,亦曾来印度,终亦归老英国。由此乃使英国文化终不能在印度生根,并亦不能在其世界各处之殖民地生根。故知西方之帝国主义殖民政策,乃仅有商业性,而绝无人文性、教育性。中国人言“人文化成”,西方人断无此理想,亦即此可证矣。
惟英国人之大量移殖北美洲则不然。其先以宗教龃龉去,故移殖后即不复返故土。又北美土著稀落,易于屠杀,使之灭绝,可以自建新乡土,与其来印度香港及南洋诸地情势大异。自北美十三州创建新国,英自英,美自美,美国人亦可返英留学,但不再在英定居。英国人偶亦有赴美任教,倘不改隶美籍,则仍必归老于英。惟双方商业可以紧密往来,而双方知识界则显分畛域,不易和合。爱因斯坦在美定居,则因其为犹太人,与欧人自别。即如加拿大及澳洲,其人既离英伦,毕生不返,乃至世代不返。乃如古希腊之城市相离,终亦分别成国。唐人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此乃中国人情况,常此一天下流通和合。此又中西一相异。故西方社会之流动性,主要在其工商业。而中国之士人,其流动性乃远超于西方之工商社会。自孔子以下两千五百年,其流动性一脉贯注,递进递盛,此一情势,史迹昭彰,乃为近代国人所忽略。
此在中西双方之语言文字间,亦有大关系。中国文字乃全国性,亦可谓乃天下性。古诗三百首,有风有雅。风则有十五国,若稍带有地域性。雅有大、小雅,西周中央政府所在地,为全国性、天下性之集中点,故称为雅。春秋末世,鲁有鲁语,齐有齐语,而子所雅言,《诗》执札皆雅言也。先秦诸子著书皆雅言。至《中庸》,乃称书同文。各地语言,皆隶属于文字,而有其统一性。秦、汉以下,两千年递传不变。西方如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