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序
其人。(虞太白即程长庚)此外如十三妹,如邓九公,必是想象虚构的人物。安学海、安骥也不是作者自身的写照,至多只可说是文康晚年忏悔时的理想人物罢了。
依我个人看来,与恰是相反的。曹雪芹与文铁仙同是身经富贵的人,同是到了晚年穷愁的时候才发愤著书。但曹雪芹肯直写他和他的家庭的罪恶,而文铁仙却不但不肯写他家所以败落的原因,还要用全力描写一个理想的圆满的家庭。曹雪芹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影子;文铁仙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反面。文铁仙自序(假名“观鉴我斋”的序)也说:修道之谓教。与其隐教以“不善降殃”为背面敷粉,易若显教以“作善降祥”为当头棒喝乎?
这是很明白的供状。马从善自称“馆于先生家最久”,他在那篇序里也说:先生殆悔其已往之过,而抒其未遂之志欤?
这可见文铁仙是有“已往之过”的;不过他不肯老实描写那些“已往之过”,偏要虚构一个理想的家庭来“抒其未遂之志”。于是遂成一部传奇的而非写实的小说了。
我们读,不可不记得这一点。是有意写“作善降祥”一个观念的;是有意写一个作善而兴旺的家庭来反映作者身历的败落状况的。书中的情节处处是作者的家世的反面。文康是捐官出身的,而安学海与安骥都是科甲出身。文康做过大官而家道败落;安学海止做了一任河工知县,并且被参追赔,后来教子成名,家道日盛。文康是有“已往之过”的;安学海是个理学先生,是个好官,是个一生无疵的完人。文康晚年“诸子不肖,家道中落”;而安学海“夫妻寿登期颐,子贵孙荣”;安骥竟是“政声载道,位极人臣”。——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文康在最穷愁无聊的时候虚构一个美满的家庭,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安慰。凡实际上他家最缺乏的东西,在那幻想的境地里都齐全了。古人说:“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固且快意。”一部大可以安慰那“垂白之年重遭穷饿”的作者了。
我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存》二集卷二)里,曾泛论五十年内的白话小说:
这五十年内的白话小说……可以分作南北两组:北方的评话小说,南方的讽刺小说。北方的评话小说可以算是民间的文学;它的性质偏向为人的方面,能使无数平民听了不肯放下,看了不肯放下;但著书的人多半没有什么深刻的见解,也没有什么浓挚的经验。他们有口才,有技术,但没有学问思想。他们的小说……只能成一种平民的消闲文学。、……等书属于这一类。南方的讽刺小说便不同了。他们的著者多是文人,往往是有思想有经验的文人。他们的小说,在语言的方面,往往不如北方小说那样漂亮活动;……但思想见解的方面,南方的几部重要小说都含有讽刺的作用,都可以算是社会问题的小说。他们既能为人,又能有我。、……都属于这一类。
本叫做《儿女英雄评话》,是一部评话的小说。它有评话小说的长处,也有评话小说的短处。短处在思想的浅陋,长处在口齿的犀利,语言的漂亮。
这部书的作者虽做过几任官,究竟是一个迂腐的学究,没有高尚的见解,没有深刻的经验。他自己说他著书的主旨是要写“作善降祥”的一个观念。
从这个迂陋的根本观念上出发,这部书的内容就可想而知了。最鄙陋恶劣的部分是第三十五回“何老人示棘闱异兆”的一回。在前一回里,安公子在“成字第六号”熟睡,一个老号军眼见那第六号的房檐上挂着碗来大的一盏红灯;他走到跟前,却早不见了那盏灯。这已是很可笑的迷信了。三十五回里,那位同考官娄养正梦中恍惚间忽见——帘栊动处,进来了一位清癯老者,……把拐杖指定方才他丢开的那本卷子说道:“……此人当中!”
娄主政还不肯信,窗外又起了一阵风。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梦了。只听那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