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序
头过处,……门外明明的进来了一位金冠红袍的长官。……只听那神道说道:“……吾神的来意也是为着成字六号,这人当中!”
这种谈“科场果报”的文字,本是常见的;说也奇怪,在一部冒充写实的小说里,在实写制度典章的部分里,这种文字便使人觉得格外恶劣,格外迂陋。
这部书又要写“儿女英雄”两个字。作者说:儿女无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最怜儿女最英雄,才是人中龙凤。
他又说:如今世上人……误把些使气角力好勇斗狠的认作英雄;又把些调脂弄粉断袖余桃的认作儿女。……殊不知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儿女心肠;有了儿女真情,才作得出英雄事业。譬如世上的人立志要做个忠臣,这就是个英雄心;忠臣断无不爱君的,爱君这便是个儿女心。立志要作个孝子,这就是个英雄心;孝子断无不爱亲的,爱亲这便是个儿女心。……这纯是一团天理人情,没得一毫矫揉造作。浅言之,不过英雄儿女常谈;细按去,便是大圣大贤身分。
这是全部书的“开宗明义”。然而作者究竟也还脱不了那“世上人”的俗见。
他写的“英雄”,终脱不了那“使气角力”的邓九公、十三妹一流人。他写的“儿女”,也脱不了那才子佳人夫荣妻贵的念头。这书的前半写十三妹的英雄:
挽了挽袖子,……把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第四回)
又写她在能仁寺:
片刻之间,弹打了一个当家的和尚,一个三儿;刀劈了一个瘦和尚,一个秃和尚;打倒了五个作工的僧人,结果了一个虎面行者:一共整十个人。她这才抬头望着那一轮冷森森的月亮,长啸了一声,说:“这才杀得爽快!”(第六回)
这里的十三妹竟成了“超人”了!“超人”的写法,在《封神传》或《三宝太监下西洋》或一类的书里,便不觉得刺目;但这部书写的是一个近代的故事,作者自言要打破“怪、力、乱、神”的老套,要“以眼前粟布为文章”,怎么仍要夹入这种神话式的“超人”写法呢?
这样一个“超人”的女英雄在这书的前半部里曾对张金凤说:你我不幸托生个(做?)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烈烈轰轰作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他紫诰金闺,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样?大姐又怎样?(第八回)
这是多么漂亮的见解啊!然而这位“超人”的十三妹结婚之后,“还不曾过得十二日”,就会行这样的酒令:赏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酌旨酒:旨酒可是琼林酒?
对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第三十回)
这位“超人”这一跌未免跌的太低了罢?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超人”的堕落;这不过是那位迂陋的作者的“马脚毕露”。这位文康先生那里够得上谈什么“人味儿”与“超人”味儿?他只在那穷愁潦倒之中做那富贵兴隆的甜梦,梦想着有乌克斋、邓九公一班门生朋友,“一帮动辄是成千累万”;梦想着有何玉凤、张金凤一类的好女子来配他的纨袴儿子;梦想着有这样的贤惠媳妇来劝他的脓包儿子用功上进,插金花,赴琼林宴,进那座清秘堂!
一部里的思想见解都应该作如是观:都只是一个迂腐的八旗老官僚在那穷愁之中做的如意梦。
我们已说过,不是一部讽刺小说;但这书中有许多描写社会习惯的部分,在当日虽不是有意的讥讽,在今日看来却很像是作者有意刻画形容,给后人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