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饭
一
有时候,生命只需一碗白米饭,这念头已经很久了,我做地质队员的时候,在重重迭迭、波伏如潮、无边无涯的幕阜山中,有一年的冬日独自呆在山头,那茫茫山野,大雪纷飞和麂子啼叫的冬日,天空灰蒙蒙,孤独与饥饿像一只双头鹰啄食着心灵,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体会一碗米饭和一根咸萝卜条深刻的关怀,有了它,我就会获得无限热力,内心深处的寂凉便让大米饭捂得暖暖实实。有多么长时间了呢,我对大米饭深怀被养育的感恩心情,以至慢慢地理解了中国人见面就问道:你吃饭了吗?你吃饭了吗?几多的爱意几多的关情,质朴又崇高,这问候是慢慢地听不到了。
我出生和成长在南方的水稻地带,那稻黄柳绿,鸟语花香的南方,年年岁岁目睹了稻的播种、成长和收割。那劳动的姿态,是父老乡亲的生存姿态,那汗水折射的光芒,源于圆润晶莹的微咸爱意,它穿越岁月的时空凝结在我诗歌的记忆。人生的味基上有什么比稻米香甜呢?在亚洲,有20亿人被稻米哺育,在我们这个星球,五大洲上30亿人的生命养份来源于稻米。在东南亚蓝色海波之上的群岛,稻子被珍称为“黄金粒”。
风吹稻花波浪滚,鱼跃碧水银珠飞。那画意诗情,也曾以吱呀呀的水车经久地传达,坚石的水碓与木质的风车,竹筛和木斗,筛量出的是日月亲抚甘露滋润的珍珠米粒,那朴实里的诚挚绵长。我遥想那鸡鸣犬吠,知了长吟,黄牛哞哞,紫燕飞翔,炊烟袅袅的乡土上,暖色夕辉飞扬,一碗米饭在暮晚中歌唱。
在南方,金色的谷穗抚平我心头漂泊的创伤,白色的稻米如我初恋时分的纯洁思想。金字塔的禾草堆,麻雀啄食着悠远的遗忘,我曾经扯满弹弓,小河滩拾来的鹅卵石在弥漫薄荷清凉的风中飞翔。不朽的梯田,先祖们在大山上雕刻的诗行。尿布、背带、摇篮、枷椅、水桶、竹箩、秧盆、扁担、山锄、镰刀、斧头、土灶、铁锅、粪桶、脸盆、石磨、打谷桶、簸箕、十六两秤、斗笠、蓑衣、草鞋、鱼网、水缸、磨刀石、猪食槽、狗钵、茶壶、瓷碗、九龙盘、烟斗、犁、耙、劈镰、锅铲、水瓢、火笼、鸟铳、草鞋、五齿刨、片刨、锯、私章、火钳、吹火筒、艾条、提篮、竹床、棺材、铁钉、饭甑、蒸笼、算盘、工分簿、背篓、牵牛绳、鸡笼、油瓶、豆腐板、石膏、茶枯、竹如意、年画、灶神、万年历、顶针、锥子、针线、草帽、茶缸、座钟、套鞋、葫芦瓢、板凳、饭桌、神龛、漏斗、鱼叉、拔火罐、瓦刀、扁担钩、火柴、酒曲、二胡、竹笛、眠床、油灯、栗子钳、五斗柜、火盆、粪勺、瓦罐、陶钵、筛子、土屋和飞檐,这么多的家底和水稻田,在耕种与收割的更替中,演绎人生的喜怒哀乐,品味南方大地上的冷热炎凉。
有多少次亲近南方,又有多少次背离,远走他乡,苦痛与爱恋,是一抹柳丝拂摇的乡愁。那些亲切温柔的姑姑婶婶们,已经做了奶奶享受天伦之乐。惟有春雨永远如期而至,惟有稻米永新。我热爱,那一碗米饭,飞扬的夕辉抹红黑瓦下的白墙,饭香飘飘,它在白瓷碗上,热汽腾腾,永驻我心。
二
陆游有诗云:朝甑米空烹芋粥,夜缸油尽点松明。烹芋粥,点松明,在现时时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都城里,或者是一种有韵味的小情调,而非生存之窘了。饭这事物,于南方人生命中是不能少的,即是在京城谈起来,那饭粒一颗颗从咽喉里滚下的感觉,此生是无以代替的。我知道,叫饭的东西还有很多,山东人啃煎饼,陕西人吞面条,西藏人咽糌粑,新疆人吃馕,都是一个爽字。
在南方,人是左手端碗,右手执筷,桌上三四个菜:青菜、咸菜、豆腐和鱼肉,另有一个丝瓜鸡蛋汤。饭慢慢地扒,菜缓缓地夹,正午的太阳晒得树上的知了叫声也沙哑,此是一幅南国标准进食图了。我想,将来也是如此么?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