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密 谋(二)
一路上就没有遇见什么民兵,任国忠从来的路上溜进了村,回到了小学校。刘教员正坐在灯底下修改学生的作文卷子。他看一看自己桌上也堆了厚厚的一堆,却懒得去看,便去找烧饭的吴老汉,老汉也到南头开贫农会去了。他觉得屋子里很闷热,跑到厨房舀一瓢凉水喝了。他又走回他和刘教员同住的那间房来,刘教员还是正襟危坐在那里,一心一意的看卷子,他便更不屑去看卷子了,只好一人躺在床上出神。蚊子也好像同他做对一样,就在他身体周围哼哼的叫,并且时时出其不意的来袭击。他本来是很轻快的,甚至得意的,因为他自以为刚刚去做了一件好事,他给了一个人以同情,安慰了他和帮助了他。李子俊过去和他很亲密,现在正处在一个可怜的情境里,村子上都想拿他来开刀。他有一百多亩地,这使许多穷人眼红。他害怕得要死,家也不敢回。有钱人平日也欺侮他,这个时候更躲着他。他一个朋友也没有,他正需要友情,而这时,任国忠,一个小学教员,却向他伸出了手,他能不感动吗!任国忠以为自己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事,他很想有人知道,会说他好话,可是回到了学校,找不到一个可谈的人,只有刘教员一人。刘教员没有在乡村师范毕过业,有时改卷子自己先写上别字,就离不开一本字典。然而他会巴结李昌,李昌总说他好话,看得起他,有事总来找他,他又是本村人,当然更沾光。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儿子都快娶媳妇了,还那么热心去学打霸王鞭,扭起来简直是丑得可笑,却又拉胡胡,又吹笛子。任国忠硬是看不顺眼,常常都想走,并且想:假如我走开了看他们怎么办?不过他也总没有真的走,他一时到哪里去找事做呢?只好勉强呆在这里。两人平日很少讲话,只有当任国忠实在觉得太寂寞,忘记了这老家伙的执拗时,才同他说几句,结果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又没得说了。现在任国忠又到了想找个人谈谈才好的时候,可是这些话却不能向他说,甚至怕被这老家伙知道了去告村干部呢。因此他就更恨他,尤其当任国忠感觉到这老家伙像一点苦闷也不会有的时候。
任国忠在这个村子上是如此的孤独,好像没有根的浮萍,无依无靠。可是他又舍不得离开这里,原因是他觉得暖水屯虽然什么都不如他的意,却又有比什么都可以吸引住他的东西。他已经二十五六岁了,他读过一些香艳的言情小说,到现在还没有老婆。他很希望能在暖水屯下种开花,安家落户,他还相信有某一种力量是在帮助着他的,这就鼓励了他的幻想。
他躺在炕上翻过去又翻过来,抽了一支烟,又抽一支烟。刘教员老是写东西,有时还念念有声。他实在忍不住了,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在院子里来回散步,最后便悄悄的溜出了门,街上水也似的凉快,风吹着槐树沙沙的响,他忽然看见一个人影在那边晃了一下,他心里一迟疑,却问:“谁呀?”那人影便转到他面前,很客气的问询着:“任先生还没睡么?”原来是一个民兵,他横肩着一支土枪,接着笑道:“嗬!这两天会可开得晚了。”任国忠认识他,便也说:“这就辛苦你们了。”他连忙说:“自己的事,还有得说,应该的嘛,任先生,你歇着吧。”说着他就往南去了。任国忠又稍微站了一下,便急步的向东朝北拐弯走过去了。
没有走多远,他便站在一家门口,门已经上闩,但他只轻轻的撞了两下,便听到有人走出来开门,门廊里很黑,一个女人声音低低的问:“是任先生么?”他知道这是钱文贵的老婆,也低声问:“钱二叔在家么?”却不等她回答,一直朝里走进去了。
上屋里的亮光从窗子里射出来,院子里布着朦朦一片灰白。从夹竹桃树影下,钱文贵穿了一件纺绸短衫,走出来迎接他,又把他让进那黑影里,边说:“就在这儿坐,这儿凉快。”这里已经放有两个矮凳和一张炕桌,炕桌上的茶也凉了。任国忠看见只有靠右首的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