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辑 因为她是妈妈
叫一声“妈”,他随即一泄千里,“家里么样?钱够不够用?小弟写信回来没有……”又“啊啊唔唔”“好好好”“是是是”个不休。许是母亲千叮万嘱,他些微不耐烦:“晓得了晓得了,不消说的,我这么大的人了……”——中年男人的撒娇。我把头一偏,偷笑。
又问:“老头子么样?身体好不好?”发起急来,“要去医院哪……米贵不贵?还不吃饭了?再贵也要看病呀……妈,你要带爸去看病,钱无所谓,我多赚点儿就是了,他养儿子白养的?……”频频,“妈,你一定要跟爸讲……”——他自己怎么不跟他说呢?
陡然大喝一句:“你野到哪里去了?!”神色凌厉,口气几乎是凶神恶煞,“鬼话,我白天打电话你就不在家!期末成绩出来没?”是换了通话对象。
那端一一报分,他不自觉地点头,态度和缓下来:“还行,莫骄傲啊。要什么东西,爸爸给你带……儿子呀,要这些有什么用?……”恫吓着结束:“听大人话。回头我问你妈你的表
现,不好,老子打人的。”——他可不就是他老子。
卜劳恩的幽默温情,中国家庭里的父子,却常常让人想起“一山容不得二虎”,只因为都是男人吧,难以有母子的天然融合,到八十岁还可以是妈妈的小心肝。
短短几句话,简单鲁直,看似无情,却句句扣人心弦,包容了:爱、尊敬、挂念、殷切的希望,却都需要一座桥梁来联结——叫妈妈来听电话吧。
因而,隔着最冰冷的脸容、最严酷的态度、最遥远的距离,以声音,拥抱。
大姐的女儿小满,过几天就满两岁了,正是最黏妈妈的时候。每晚闹瞌睡闹得一塌糊涂,一定要她妈哄着才能睡。
大姐不胜其烦,躲到我房里,只听见小满一个人在小床上的黑暗里,一迭连声:“妈妈妈妈妈妈……妈妈过来,妈妈过来……”大姐狠着心,只装作没听见,不理不睬。
忽然,小满凄凄惨惨喊出一声:“妈妈呀,你在哪里啊?”已经带出哭腔了——当时我便想起:“周总理,你在哪里啊?”顿时,所有育儿书上的指点都不管用了,她妈立时冲过去,俯身千哄万哄。
小满疼她妈,疼得扎扎实实。傍晚,大姐在厨房正煎炒烹炸,忽然绊着什么,原来是小满悄声地溜进厨房,小手热情洋溢地抱住她的腿。
锅里正沸沸扬扬,大姐无暇料理她,只喝道:“小满快走,有火,危险。”她更不依了,拖着她妈的腿学舌:“有火,危险,妈妈也走,妈妈也走。”我惊奇于她小小的痴心,是谁教给她的呢:爱的本能,也无非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危险,赶快一起走?
饭后,我和大姐边清理饭桌边聊天,聊得上了劲儿,两人端着油腻腻的脏碗站在桌边忘了走。这时,一直全神贯注在看《大风车》的小满忽然直起身来,小手一一指点着周围,念念有词:“姥姥坐着,外公坐着,爸爸坐着,妈妈站着。”从沙发上滚爬下来,赤着脚,咚咚咚跑到墙边,吃力地搬起小板凳,又一路咚咚咚地跑过来,把小板凳搁在大姐脚边,频频拉她的裤脚:“妈妈坐,妈妈坐。”
大姐大吃一惊,然后喜孜孜地坐下来。我简直气结:我还不是站着,怎么小满想都没想到我?
晚上,大家七横八竖靠在沙发上看《还珠格格》,我有点累了,顺势躺下去,恰好枕在大姐腿上。才靠了一会儿,小满已经急急过来,双手按在她妈身上,表情严肃,大声道:“小满的妈妈。”——啊,是吃醋了。我跟她讲理:“只枕一会儿,不要紧。”她只管气滚滚地瞪着我,执拗地重复:“是小满的妈妈。”很委屈的样子。我试图说服她:“也是小姨的姐姐呀,都做了小姨二十几年的姐姐啦,小姨靠一下也不行吗?”
她爬,爬,爬,好不容易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