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爱的寻求
一起窃窃私语,仿佛她得了瘟疫。她以为她要死了,反倒得到了一种奇异的镇静,想到每一个人都会这样或那样地死掉,她生这么一个怪病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算现在就死掉又有什么可怕呢?
那天放了学她把自己泡在江水里,用手攀住停泊在岸边的货船的后锚,让流水从她身上流过,把她身上的血迹冲洗干净。她在水里一直泡到天黑,望着天上彩霞渐逝,几颗星星显现出来,这夜幕降临的过程使她难过又使她留恋,她心里充满了异样的伤感凄凉,她觉得她需要一个怀抱,需要一个人把她紧紧地抱住,她需要爱,为什么没有人爱她呢?
那时候,母亲开始了她的小贩生涯。每隔三天母亲就到城里一趟,带回来一担咸鱼、咸菜和腊肠。第二天一早,她挑着担子一路叫卖,教她的丈夫和儿子感到无比耻辱,但她竟然全不理会,她一意孤行,每天挑着担子,独自从江村走到上流。
那个空荡荡的星期天,母亲独自躺在木板床上生病,身下的席子破了巨大的洞,一张薄被裹着身子,一时发冷,一时发热,身子抖个不停。父亲坐在木凳子上,一动不动,只有夹在手指间的纸烟一圈圈袅袅地升上去。哥哥赖在床上,不知道醒来了没有,没有一丁点声响。安静的屋子死沉沉的,像一个阴森的坟墓。
母亲呻吟着:“帮我进一次货,进十斤牙带,五斤红鲜,一包十斤的梅菜,二十斤腊肠……”
父亲埋着头,无动于衷,他是勤劳的,但只限于在田地里,在木凳上,他从不肯进入除此以外的任何一个领域。他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有他的一定之规,认为做一个小贩是失面子的事,要让人耻笑的事。他一辈子不想也不敢,更不能越过这个界限。他是一个天生的农夫,一个本分的木匠,本性中的迟钝木讷,注定了他将在日益变化的环境中痛苦不堪。
母亲呜咽着,声音渐渐变得凄凉:“挣两餐饭都这样艰难,日子怎么过下去啊?真不如死了好……”
父亲一直闷坐着,一言不发,忽然他“霍”地站起来,直往大榕树下的士多店奔过去。那儿有人打麻将,也有人打纸牌,他往那儿一坐,不到傍晚便不会归家。
母亲气若游丝地呼唤她的儿子:
“阿波,阿波……”
儿子没有回答,但她知道她的儿子不会跑到别处去,所以她继续叫唤着:“阿波,我阿波很乖的,你去帮阿妈进货,进十斤牙带,五斤红鲜,一包十斤的梅菜,二十斤腊肠。牙带两块钱一斤,红鲜便宜,只要一块半,不要受骗了……”
江一波静静地呆在他的小房间里,仍然没有弄出一丁点声音。但母亲知道他在那里,知道他在听着,她接着叫着:“阿波,你帮一下阿妈,你可怜一下阿妈,阿妈好辛苦……”
母亲说着又哭了,声音带着泪水,呜咽着,一点点一滴滴传到厨房去。江采采在厨房煲中药,烧的是雨季受潮的柴草,刚点着又熄了,她凑近脸去吹火,浓烈的烟灰扑到她面上,把她熏得泪流不止,苦苦的药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把她呛得咳嗽不停。她小心劈开一块柴头,一边劈一边流泪,泪水便一点点滴在她的脚趾头上,她想要跑到床边去,紧紧抱住她的母亲,她想要痛快地哭一场。
然而,她不敢走上前去。她紧握着柴刀,忽然想去劈死他们,她痛恨这个家庭里的大男人和小男人,她是多么地鄙视他们!为了他们伟大的面子——这么一个莫明其妙的理由,他们竟然宁死也不肯帮母亲的忙,不肯进城去进货。她心里充满了对母亲的怜悯。母亲这么能干,这么美,却受了最多的苦!从来没有一个人爱她!这个世界对她多么不公平!多么无情!又多么残忍啊!但是不要紧,她的母亲还有她呢,她是不会让母亲受苦的。她暗暗下了决心,她是她母亲的女儿,她日渐长大了,她要尽最大的努力去爱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