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六
在烧心在跳。意念集中到双唇:千万不能开口呀他忘了双腿——它们自作主张跨前一步走出去了,后来有个专用名词叫“出班”,表示“微臣”有话要讲。
太史令开口讲话,汉武帝冷眼瞅着他。这个司马迁,偷偷写历史,平时对歌功颂德也不感兴趣,他这张嘴要说些啥呢?
武帝皱眉头了,果然没出他所料,司马迁虽然由于亢奋而讲得结结巴巴,他还是听清楚了,司马迁大意是说:李陵以一支偏师血战强敌,连最后一支箭都射完了,在没有任何援军的情况下杀敌近两万,他投降有罪,但皇上能不能考虑将功折罪呢?
武帝眼中射出寒光了,而司马迁还在发感慨:当初李陵立下战功人人奉承,现在兵败了,奉承过他的人又惟恐唾之不及,这毁誉是不是来得太快了?
司马迁这么讲话,就不仅犯了龙颜,而且犯了众怒。马上有人反驳他,说他暗示海西侯李广利没去救援李陵,才导至战事失利。李广利,李延年,李夫人,不是武帝的大红人,就是武帝的心上人,三个人红透半边天了,百官趋之若骛,这小小太史令司马迁,是吃了豹子胆还是犯了神经病?
汉武帝手一挥,将司马迁下狱。罪名是“沮贰师”,沮通诅,是攻击贰师将军李广利的意思。罪名不小,攻击武帝的爱将,不等于攻击武帝本人吗?按汉律当斩首。狱中他尝到了酷吏的历害,以前只是听说,现在有了“亲身体验”,——“见狱吏则头抢地”,身心备受折磨。汉武帝手下的酷吏是出了名的,变尽花样罗织罪名,杀人如草芥。酷吏杀人成瘾,判案之迅速令人瞠目结舌,判一个杀一个,有个叫义纵的酷吏,竟在一天之内砍下四百多颗头。另一个酷吏抓紧时间在冬天杀犯人,因为按刘邦定下的规矩,入春停止行刑,这酷吏喟叹说:再给我一个月该有多好,我把那些家伙全杀光!司马迁写《酷吏列传》,写到后来用了四个字:“上以为能”——皇上认为这些酷吏很能干。
司马迁落到酷吏手中,被提审,拷打,惊吓。脑袋能否保住,是个大问题。变数也是有的,得看事态如何发展,而武帝本人向来喜怒无常。有一天,他忽然觉得李陵可能的确是奋勇杀敌,弹尽粮绝才做了俘虏,于是派公孙敖带一支人马到匈奴境内了解情况,有机会就抢回李陵。公孙敖却很快回长安,向武帝报告:李陵正忙着给匈奴人训练军队,训练的项目全是针对汉军战法。
“龙颜大怒”,灭李陵的父族,母族,妻族,数百口人被诛杀于市,其中大半是妇女儿童。著名酷吏张汤,精心安排步骤,先用小刀在死刑犯脸上刺字,然后逐一割掉鼻子,然后齐崭崭切下脚趾头,然后行刑队高举棍子将鲜血淋漓的犯人活活打死,然后砍头挂在旗杆上,然后将尸身剁成肉酱。
可是事情搞错了,替匈奴人训练军队的人叫李绪,不是李陵。公孙敖是邀功心切,听了半截掉头就走。灭三族的消息传到塞外,李陵哭天抢地,将李绪一刀砍死,从此死心塌地投靠匈奴,娶单于的女儿重新繁育后代。
真相大白了,武帝心里也后悔,但嘴上不置一词。
统治者犯罪有理。该做的事还得做下去——
为李陵讲情的司马迁继续蹲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