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
新婚的丈夫赴死地,新娘脱下嫁衣,洗去红妆,其坚决,透出天地为之低昂的悲怆。
读这样的诗,才知道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荡气回肠。
杜甫写苦难,笔底往往有豪气。豪气贯穿苦难,方有沉郁顿挫。豪气来自他的性格,他的遭遇,来自文化赋予他的非凡力量。读杜诗,不宜囿于形式,如格律之类。不懂他的内心,他的生命特质,一切都无从谈起。
白居易读懂了他,苏东坡读懂了他,所以才千方百计为庶民小民细民谋幸福。他们承先启后一路走来,竭尽全力,拓展良知与美感的空间,构建堂堂正正的中华文明。
何谓精神家园?这就是我们的精神家园。但愿今日,不要让它荒芜才好。
杜甫不唱高调,不避苦难,不走过场。他手中,既有望远镜,又有显微镜,更有透视镜。他没有观音菩萨救民于水火的无边法力,其大慈大悲,却如出一辙。
杜甫从河南走到陕西,悲悯人世间,他自己,也即将开始一生中最为遥远的大迁徙。
乾元二年(759),关中大旱,杜甫辞去了华州的职务,拖着一家人远走秦州(甘肃天水)。灾年物价高,他在华州那点俸禄,不足以养活六、七口人。尽管他工作出色,但华州姓郭的刺史总是挑他的毛病,不涨工资还扣钱。朝廷又是那样,小人嚣张,新皇帝斗老皇帝……杜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这一年他四十八岁。辞官意味着,他不复留恋仕途。他有个从弟在秦州,听说那边雨水丰沛,庄稼长势不错,他就举家迁徙。此举带有逃难的性质,他可能打算从此务农。秦州是边陲重镇,位于六盘山支脉陇山的西侧,汉族与少数族杂居,人口众多,听上去像个世外桃源。杜甫是这么盘算的:他能采药,宗文、宗武能下地,丰收了,不用上皇粮。杨氏善持家,一家人抱团,乱世活下去。杜甫想到了诸葛亮和陶渊明,写诗赞美这两位乱世高人。
在秦州住了三个月,筑居却不成,温饱难测。杜甫又听说同谷(甘肃成县)的土地更肥沃,盛产薯芋,填满全家人的肚子没问题,还有拔不完的鲜竹笋,采不尽的野蜂蜜……于是再迁二百里之外的同谷。岂知到了同谷,才发现不是那回事儿。天寒地冻,山里没吃的,全家拾橡子充饥,拚命挖一种叫黄独的野生芋。写信邀请杜甫到同谷的什么县令,见过一面就躲起来了,和秦州那个从弟一样。
杜甫贸然走他乡,过于相信亲朋,全家陷入困境。零下十几度,他穿不暖睡不暖,每天凌晨出发,带着二十岁的大儿子,进山挖黄独。苦苦捱了一个月,眼看有人要饿死,杜甫和妻子紧张商议,决定长途跋涉,到天府之国成都。
他写诗感叹说:“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
一家老小又上路了。时在十二月,最寒冷的日子。
他沿途写诗,一直写到剑阁。
这一年里,杜甫从洛阳返华州,从华州到秦州,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向遥远的成都进发,几千里折腾,受冻挨饿,却是写诗最多的年份。秦州三个月,他写了八十多首诗。他辗转飘泊,遣兴抒怀,详细记录边塞风物、羌胡习俗,每到一地必写诗。我们不禁想问:究竟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他?换成其他人,愁都愁死了。也许是因为他见识过了天南地北的各种苦难,所以对自己的遭遇并不在乎。他的精神承受力异乎寻常。他是皱着眉头的乐天派,对后世读书人影响不小。自己居无定所,还牵挂散落各地的兄弟们: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月夜忆舍弟》
杜甫一连三夜梦见李白,于是怀疑李白死了,写《梦李白二首》:“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杜甫想念李白,一如念叨亲人。此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