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七
人啊,活得多么较真!
宋高宗赵构死在了德寿宫,陆游坚定地沉默着,不写一个字。后来孝宗驾崩,他写下三首悼念的词作。
这些细微处,见证了陆游的大品行。
孝宗退位,光宗登台。这人竟然是惧内的典范:老婆原是太尉的女儿,父女凶悍,光宗被吓成了精神分裂……
南宋小朝廷,离北方故土是越来越遥远了。
陆游从六十五岁到八十五岁,长居绍兴二十年。
家在鉴湖北岸。西山村又在望了。
“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陆游下地干农活,一点不勉强。
伟大的托尔斯泰,不是在他的农庄里连月割秋草、从早晨割到黄昏吗?
陆游领点退休金,收点田租,经济状况比托翁差远了。
“历尽危机歌尽狂,残年唯有付耕桑。春秋天气朝朝变,蚕月人家处处忙。”
田野上村落间,渊明、东坡、岑参的身影时隐时现。
老人放下农具歇息时,有个习惯性的动作:向北凝望。
北方的人民,仍在侵略者的铁蹄之下,日夜盼着王师北伐:“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陆游过了七十寿辰,朝着八十慢慢走了。
这些年呐,老人在乡下硬朗着呢。他栽桑,养蚕,种菜,种药材,种胡麻,酿酒,做酱……年年乐此不疲。骑驴背药箱走村串户,看病不收钱,吃顿饭而已。当年那位老东坡,贬黄州贬惠州,不也是这么干的吗?陆游说:“活人岂吾能?要有此意存。”寻常话语,掷地有声。
家中万卷藏书,不乏医书。
他医术本不错,医德更高尚。
今日中医西医,应向东坡、陆游的医德看齐。
五首《山村经行因施药》,其一云:“驴肩每带药囊行,村巷欢欣夹道迎。共说向来曾活我,生儿多以陆为名。”陆游写此诗,刚好八十岁。看来他救活的人不少,乡亲们让新生儿跟着他姓陆。
老人每天手不释卷。有朋友描述他的“书巢”:
陆务观作书巢以自处,饮食起居,疾疴呻吟,未尝不与书俱。每至欲起,书环围左右,至不得行。引客观之,客不能入;既入不能出。相与大笑…
其实还有个细节:陆游在书巢中边看书边吃松粉。
相与大笑挺好。要保持笑的能力!一生幽默。
陆游的书斋叫“老学庵”。
今人读书讲短期实用,四川话叫吹糠见米,书面语称立竿见影。这功利心态不大好吧?若长此以往,国民素质将难以收拾。陆游之为陆游,是八十多年一步一个脚印。生存不避艰辛,方有深沉的快乐前来照面。而一味的急功近利东张西望,严格对应动物似的浅表性生存。
这是铁律。
陆游撰写《南唐书》,史学价值世所公认。接着续写《老学庵笔记》,记录七十年所见所闻所思……
他曾卷入一场为权倾天下的韩侂胄写《南园记》的舆论风波,甚至有人指责他趋炎附势晚节不保。这议论显然偏颇。当时就有许多人为陆游申辩。韩是主战派,陆游一直和他关系不错。韩立新园,请陆游作记,陆游一挥而就,事情就这么简单。即使陆游暮年为一大堆儿孙做点人事铺垫,何尝不在情理中?
有个重要细节:辛弃疾做浙东宣抚使,兼知绍兴府,多次探望陆游,相谈甚洽。辛弃疾不忍见老人居所简陋破旧,几次提出为老人重修宅院。陆游拒绝了。陋室如旧。
陆游很少去绍兴城了。并非走不动。
唐琬。沈园。
唐琬才叫美人呢。六十年亭亭玉立。八百年婉转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