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
动,而不是人世的躁动。尽管对后者他心中有数。他经历过躁动,有太多的感慨,于是他才倾听自然。他在纷繁的人事记忆中眺望清新的自然。牵挂人事有多深,进入野地就有多远。执着于人生、理想,方能体察自然,“看见”自然。这话意味着:自然从来就不是自然本身,它是人生的倒影。诗人滞留于人事与自然的反差之中。他捕捉张力并带入词语。文人从官场转身扑向山水,这绵延两千年的“现象域”,大致如此吧?而这里的勾画只能是粗线条的。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这样的画面何以称经典?盖因它有效浓缩了人生意绪。你没法稀释它,更不能消费它。它永远自足而矜持,像传说中的高贵佳人。
佳人风情万种,类似松窗竹户万千萧洒。
辛弃疾在信州带湖,亲自造房子、栽树,营造家园。一草一木也关情。选择信州他是经过考虑的。信州治所上饶城,只在几里外。城内多士族,辛弃疾得以形成交游圈子。这很重要。房子盖成了,得有朋友来欣赏,喝喝酒,谈谈天下事,看看绿树红花,数数停云与飞鸟。上饶的官道,是杭州到南昌的必经之路。隔三差五,总有人来造访稼轩。带湖的家园,房子十几间,占地一百七十亩,其中有大片耕种的田地。他收租,也带着三个儿子下地劳作。自号稼轩,包含了他的政治主张:“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他是重农主义者,又来自华北,对南方城市的商业潮很不以为然,批评重商是“舍本逐末”。淮南的土地大面积荒废,人们却跑到城里做生意,他对此忧心忡忡。
可他眼下不在位,难谋其政。
朋友来了他慷慨陈词,他要说,借官场或学界的朋友发出他的声音。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一定是这样:从屈原就一路说过来。没人听也要说。
有一条汉子名叫陈亮,早闻辛弃疾的大名,策马数百里到信州来拜访。此人的脾气比辛弃疾还大:他的坐骑过不了一座石拱桥,“三跃而马三却”,于是大怒,挥剑砍下马头,气冲冲大踏步朝辛弃疾的宅院走去,像个寻衅之徒。辛弃疾呢,一直在楼上观望他,对他砍翻坐骑的动作大吃一惊,继而赞赏不已,“逐订交”。
这事富于传奇色彩。宋人笔记多有记载。
想和辛弃疾做朋友的人多,能订交的却很少。
陈亮走进辛弃疾的家,两条好汉痛饮剧谈,纵论南北形势,讲了很多朝廷的不是。谈到后半夜,畅快之极,各自纳头便睡。不过陈亮这人疑心重,开始怀疑辛弃疾了:“陈亮夜思稼轩沈重寡言,醒必思其误,将杀我以灭口,遂盗其骏马而逃。”
陈亮砍马又盗马,盗走的还是骏马。
宋人笔记中的这段话,透露了一点辛弃疾“归隐”之后的性格特征:话不多,涉及朝政言语谨慎。他曾经吃过口无遮拦的亏。
陈亮初访辛稼轩的传奇故事还没完,他逃走之后,“逾月,致稼轩书,假十万缗以纾困,稼轩如数与之。”
陈亮盗走骏马还写信借钱,岂不是欺稼轩太甚、占了便宜又占便宜?其实刚好相反,他这举动,让辛弃疾读出了古代豪杰的风范。远的不说,就以李白为例,仗剑走天下,伸手要钱不红脸。豪杰与豪杰,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当时辛弃疾有钱,豪爽。另有江西名士刘过,“疎豪好施,辛稼轩客之。”
辛弃疾的座上客,名士如云,写《容斋随笔》的洪迈,理学泰斗朱熹,包括陈亮、刘过,全是南宋的一流人物。
原来,这砍马盗马又借钱的陈亮,并非仅仅是条好汉,宋代思想史、文学史,他都占有一席。他考进士落榜后,发誓不当官,却一封接着一封给宋孝宗写长信,力请迁都建康,励志复仇。他的长信,和辛弃疾当年的十九篇军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