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二
性别分裂,很可能是理解曹雪芹的精神成长的一把钥匙。有了这把钥匙,诸多谜团可望解开。或者,标示出解开谜团的方向。
第一回,作者自云:“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作者又强调说:“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闭口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渉淫滥…竟不如我这半世亲见的几位女子。”
曹雪芹通过,幻化成贾宝玉。他亲见的几位奇女子,已化作大观园中人物。
我们读小说,大可不必去计较原型。
脂砚斋是个例外,她是带着自己的经历进入了小说的,并对小说作了很多带情感色彩的点评。清代小说,点评本走俏,“白头本”常苦于无人问津。而脂砚斋点评的语气颇似林黛玉。这饶有意味。比如宝玉冒天下之大不韪,称读书上进者为“禄蠹”,脂砚斋点评:“二字从古未见,新奇之至。难怨世人谓之可杀,余却最喜!”
脂砚斋很能理解曹雪芹。大作家的红颜知己,她当之无愧。而红颜隐于字里行间,点点滴滴露出来,带出她许多羞涩……
曹雪芹所描绘的奇女子,有脂砚斋的身影么?
从曹雪芹发现自己是个男孩儿的那天起,他就开始矛盾了。他长到一定阶段,家族必须重新确立他的性别意识。父亲首先给他压力,要他读正经书,求取功名,朝男人的世界奋斗拚搏。老太太、母亲、姨娘甚至姐妹们都来帮腔,顺着父亲、祖父、曾祖父的手指,向他示意正确的人生道路。而这条路上,从古至今,挤满了男人们各种各样的扭曲身影。
曹雪芹陷入迷惘。激烈的思想斗争,结果还是清爽女儿占上风。禄蠹这种词,他不受压力,如何讲得出口?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男人争来斗去,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呼喇喇大厦倾,昏惨惨灯将尽……谁去补苍天呢?曹雪芹可不愿去。与其说他是补天不成从天上掉下来的,不如说他心甘情愿落入红尘。他是那块关键的石头,他不补天,天要塌。“好一似飞鸟各投林…”
大作家凭借他良好的直觉,预先洞察了男权世界的崩溃么?
脂砚斋说:“作者本意,只写末世。”
贾、史、林、薛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写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史,将其余三个都捎进去了。
书中人物,以宝玉为核心层层扩展,扩至三个,三十个,三百个……据学者考证,涌至雪芹笔端的,共448人。
真是一场大梦,难怪一做十年。
曹公十年梦,迷倒亿万人。
曹雪芹的家族败于何时,不清楚。有败于十三岁之说,有败于十七、二十岁之说。比较趋于一致的,是作家二十几岁彻底跌入困顿;或者说,他从此过上了纸上的好日子。
过去的时光吸引曹雪芹,像塔西堤岛的原始风光吸引着法国画家高更。高更置巴黎的小康局面于不顾,无端撇下妻儿,一溜烟去了海岛,过原始生活,画稀世之作。而曹雪芹几乎什么都懂,雅的俗的全来,如果他一心想在京城谋生,还不是小菜一碟?宫廷曾聘他做画师,他拒绝了。风糜官宦人家与市井男女,如果他花点心思张罗“稿费”,哪至于举家食粥?
不用说,他是一门子心思扑到书上,沉迷于汉语之美妙、之不可思议的再造大千世界的魔力。语言,使他珍惜的园子失而复得,使那些各呈韵致的奇女子,每日到他的破窗下旧桌旁。
况且,有脂砚斋陪伴着。
曹雪芹的续弦妻子名叫芳卿,大约是个贤惠女人,未见她对脂砚斋泼醋。芳卿能诗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