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二
作家每天写作。重现了时光,重新经历喜怒哀乐。这叫沉迷,做不完的美梦,而不是什么坚持不懈。写小说是他的赏心乐事,一日不写,浑身不舒服。家人受累,他因入了魔境而颠三倒四、而嗜酒如狂,摧垮了身子骨,所有这些他全不在乎。我们不禁还要问: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写作的诱惑为何大到如此地步?除去汉语的魔力,那永不再来的美好时光是作家的黑洞吗?
有一点可以肯定:荣华富贵转眼成空,美好女性群芳散尽,给曹雪芹刺激太大,印象太深,记忆太稠。记忆拖着他,纠缠他,呼唤他的笔。天闷要下雨,人闷要讲话,写作,无非是纸上的更具规模的表达。曹雪芹浑身浸透了汉语文化,写着,改着,变着,假作真时真亦假。作家赢得了远比身世回忆大得多的表达空间。
普鲁斯特说:惟有失去的乐园才是真实的乐园。
在乐园失而复得的过程中,又平添了许多人事。深度记忆和奇诡想象,以情力为助推,层层迭加,合乎韵律地粘合着,搅拌着,氤氲着,铸成绝世奇观。曹公一双慧眼,阅尽人间悲喜。这是一座建在纸上的活生生的综合型博物馆,令其他类型的博物馆黯然失色。它自呈动感、光感、立体感,不须高科技的声光电……
我估计,很可能是一本写不完的书。再给曹公十年,他还会写下去,改下去。画家音乐家亦有类似情形,作者近乎本能地抵抗作品的完成。写完最后一个字,然后罢笔了事,对曹雪芹显然是很要命的。画上句号,意味着大梦结束,重现的时光又溜走。他刻画了那么多人物,精心营造了大观园、荣宁二府,他可万万舍不得自己把自己从乐园中赶出来。
曹雪芹埋头写这巨着,最初是几万字的中篇《情僧录》或《风月宝鉴》,然后是,最后是程甲本。版本多,抄本多,续作十几种。从脂砚斋评语的线索看,曹雪芹确实写到了八十回以后,写到了黛玉死,是否写完则属未知数。他丢失的原稿有多少,仍属未知。
曹公盖了一座迷宫,上帝又赐给迷宫残缺之美。
这是天意么?
曹雪芹从小娇生惯养,享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宠爱,却为何有那么高、那么广博的文化修养?这位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于世俗生活又那么熟悉,连小丫头争风、老妈子斗嘴都让我们看得真切,而他的生命只有四十年。不可思议。
司马迁,马司光,欧阳修,苏东坡……
历史巨人的生命力的强劲喷发,正变成今天的谜团。
今日谁能夸口说,他用一百年,能干成曹雪芹十年干的事?
文明的推进,是让强大的个体日益萎缩么?
如果萎缩成常态,成动态:萎缩日益朝着萎缩,那么,回望历史将变得不可能。谈华夏几千年文明,将变得语焉不详。人的眼睛若是一味向下,历史巨人将要么变形、要么在空中化为乌有。坍塌将是全方位的:精英文化不存,一切境界皆消,世俗的东西也将从它自身脱落,脱落为“生命的阴暗麋集”。再是花里胡哨欲望狂欢,终将归于这种“阴暗麇集”。这里有辩证法。
举浅阅读为例,浅阅读决不可能滞留于“浅”,它会继续往“更浅”的方向推进,宿命般朝着动物形态的浅表性记忆。而一般动物的记忆,从几个月到几秒钟,梯次分明。瞬间记忆,闪一下就灭,闪一下就灭。有些动物,连“双亲”的死活都能“做到”麻木不仁,任何事对它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这能怪它吗?它原本没记忆……
按照浅阅读的逻辑,唐诗宋词曹雪芹都该付之一炬。因为这些精英文化无一不是深度生存的产物。历代杰出文人,个个活得认真,一步一个脚印。如果一味的虚无,嘻皮,搞笑,弄钱,势必把包括古代文学家在内的一切先贤拖入烂泥潭。
活得认真,是个体保存记忆的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