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五
节骨眼上,薛宝钗讲了一段被红学家高度关注的话:“据我看来,他(金钏)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些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宝钗真会劝,说到了点子上,卸掉了王夫人的负罪感。王夫人先说她有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但据我看来…”宝姑娘微笑着的这一转,叫人印象深刻。
主子的慈善面目是需要维护的。一个主子杀了人,另一个主子替她把负罪感剔除干净。难怪不少学者都盯上了大观园内的阶级斗争。
这一次,宝钗借了一回大力,为日后上青云作了很好的铺垫。
宝钗亲手炮制冷香丸,遇事不温不火,日用穿戴朴素,“淡极始知花更艳。”作为家族利益的扞卫者,她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凤姐儿私心太重,和宝钗一比可差远啦。宝钗做上宝二奶,持家更胜凤姐一筹,只可惜她来不及施展抱负与才干,便已听到大厦将倾。
宝钗有机心,有伪善。此二层,却属于“集体潜意识”,她自己看不到,而曹雪芹以最高形态的艺术直觉看到了。于是写宝钗,更多的不是揭露,而是悲悯。
排在宝钗身后的,有袭人,凤姐,探春,尤二姐……
排在黛玉身后的,有晴雯,鸳鸯,尤三姐,妙玉,小红,司棋……
两个脂粉队伍,细察之下,区别大焉。粗看则辜负了曹雪芹。人生的不同阶段读曹公,会有不同的感悟。
金钏投井,薛宝钗向王夫人说的那番话,黛玉晴雯是连想都不会去想的。湘云鸳鸯也讲不出口。宝姑娘人见人爱,而人见人爱的人本身就有问题,她不是活出她的真实个性,而是偏于伪装、藏拙,像个官场中人。“价值对比”的紧要关头,主子的面子都比丫头的性命要紧。她微笑着讲的话是一把软刀子,是让可怜的金钏再死一次。
脂砚斋称薛宝钗是“女夫子”,切中她的要害。宗法社会的卫道士,如同白首穷经的老学究,身上满是夫子气。宝钗的悲剧,是她终于做了家族的牺牲品。
而林黛玉情爱至上,个性至上,蔑视一切人性的扭曲。她是真诗人,不是写着玩儿的。诗歌的高度,便是她生命的高度。她属于“文化的基因链”,追随着司马迁陶渊明李清照,她是曹雪芹的另一个化身。
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虽然毛病很多,制造了不少混乱,但对黛玉死、宝钗出嫁的处理却赢得许多论者的赞誉。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前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其烘托的悲剧气氛,真让人五内翻腾。这悲剧的份量,把人性的价值毁灭给世人看,何尝低于莎士比亚。高鹗这么写也靠近雪芹本意。按脂评线索,曹雪芹的佚稿写到了黛玉死宝钗嫁,但不在同一天。曹公的处理,被上帝给拿回去了。脂砚斋透露的情节是,贾宝玉一直神思恍惚,人在宝钗前,心在离恨天:“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林黛玉死了,却依然活着;薛宝钗漂亮、温存、识大体,使尽浑身本事,却不能和宝玉身心相融。价值的鸿沟没法填上。人性与家族不两立。“女夫子”纵是高明的晶莹雪,仍难以偷换体现女性自主之最高价值的“寂寞林”。这里,曹雪芹亮出了他的原则性。
高鹗写到后来,让贾宝玉和薛宝钗品尝肉体滋味,“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写到一边去了。红学家将他考证出来,他原是屡考不中的穷儒,其生存的弹跳空间,实难抵达雪芹境界。
重墨描绘的女子,还有很多,给人的感觉,他真是有点写不过来:清爽女子结队成群。妙玉孤傲,晴雯激烈,香菱娇痴,平儿温柔,尤二姐善良纯美遭人欺,尤三姐对宁府臭男人喜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