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
读书、沉思。他以文学为精神方向,以写作为生存方式继续活下去,有如一叶孤帆远离喧嚣的港湾,驶向苍茫大海。聂绀弩的晚年生活,简朴,简单,简洁,以至简陋。与合得来的朋友聊天、对弈,唱和,便是他的乐趣。人虽无大恙,却精神疲瘁,所以,写和读大半在床头。后来,他连提笔的精神也没有了,便找了个人口述。还对记录者说:“稿费归你。”
我曾问:“聂伯伯,你现在喜爱什么?”
“我爱金圣叹。”
“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我谁都不爱。”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坚定,口气决绝。
晚年的聂绀弩在谈论的时候,反复强调:从历史上看,灵肉一致的夫妇是极为稀有的。“即使对家庭夫妻间灵肉一致的关系,有人觉醒了,却少实现”。“家庭底事有烦忧?天壤何因少自由?不做夫妻便生死,翻教骨肉判恩仇!”这是聂绀弩为“宝玉与黛玉”题诗中的前四句。诗是对风物情思的咏叹,但一番人生经历后诗人内心之沉痛却也尽蕴笔底。——我想,夫妻可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了,因为爱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时爱里面就藏着恨。我认识到这一点,方觉自己比较理解了聂绀弩后期创作背景以及他的孤愤、冷刻。
一天,我去吴祖光家闲坐,聊起了聂绀弩夫妇。
吴祖光说:“周颖和聂绀弩是模范夫妻。”
我说:“据我所知,情况好像不是这样。”
吴祖光表情严肃、语气直截地说:“诒和,他们就是模范夫妻。”
我回家翻开聂绀弩的诗集,细读。他患难时期写的许多赠周婆(颖)的诗,诗好,感情深。我很迷茫,心想:大概夫妻之间可以是时爱时恨,且爱且恨的。从此,我不再向任何人议论或提及聂绀弩的家庭生活。
春发,夏繁,秋肃,冬凋,人生也如四季。出狱后的聂绀弩其生命年轮和心理历程都到了秋冬时分。但他的文学之树却无黄叶飘零,声誉也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个时期。蒙冤半生而未登青云之志,但逆境却使聂绀弩光华四射,诗作不断,文章不绝,他的诗集、文集陆续出版。从刚开始的油印本到后来的香港本,聂绀弩都要送给母亲和我。如《南山草》、《三草》、《中国古典小说论集》等等。每本书的扉页上写着:“赠健生大姐,绀弩。”、“赠诒和侄女,绀弩”。每本赠书,都是托请他的好友陈凤兮送来。
1931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陈凤兮是《北京日报》的老编辑,汕头人,华侨出身,秀丽而优雅,曾做过何香凝的秘书。她的丈夫金满城,法国留学生,曾与陈毅“桃园三结义”,解放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任编译,和聂绀弩是同事加好友,1957年又一同划为右派。金满城去世后,陈凤兮60岁学筝,70岁练书法,80岁习绘画。如此超凡脱俗、雅趣无穷的人生态度,令聂绀弩欣羡不已,故他们往来密切。聂绀弩每有新作,必请陈凤兮过目。诗作的集结,也渗透着陈凤兮心血。难怪母亲叹道:“看着老聂和陈大姐的往来,就像在看一首诗。”
陈凤兮是聂绀弩的密友。她去聂家一般是在近午时分,聊上一阵,便会从草篮子里取出自制的沙拉,红菜汤,烤虾或烤猪排,黄油,果酱,切片面包,半瓶“中国红”……让老朋友和自己美美地同享一顿西餐。
在汤菜的香味和热气里,满面笑容的聂绀弩谈兴甚浓。谈笑间,胃口很差的聂绀弩不知不觉地会把东西吃光。在陈凤兮收拾好餐具、擦净饭桌之后,聂绀弩一定和她对奕,下围棋。时间富裕的话,走两盘;时间不多,就下一盘。
1982年初,《散宜生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聂绀弩立即托陈凤兮送来诗集。母亲奇怪地问:“老聂怎么送我三本?”陈凤兮笑道:“老聂把书递给我的时候,周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