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人生不朽是文章——怀想张庚兼论张庚之底色
火,是爱,是热情。
张庚出生在湖南长沙,母亲曾宝菱是曾国藩的重孙女,习诗书,通文墨。年幼的张庚,是从母亲那里接受文化启蒙教育。父亲姚源纶虽官宦出身,却是个吟走文人。他不谋职当差,不存恤妻小,一生无所作为,浪迹天涯。一九五O年,仍不肯就范于社会规则的他,就范于家庭。他厨艺高超,一日三餐亲自掌勺。当家人津津有味地吃饭,他就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戏文,读唱本。父子之间淡如水,轻如云。然而于父亲去世入殓之际,第一颗铁钉在敲击声中钉入棺木,张庚仰天痛哭。其声哀,其情恸。那清淡似水如云的骨血关系,原是一把刺入深心的锋刃。
进入九十年代,我去张庚家里闲聊的次数越来越多。老人也寂寞。
有一次,我指着他家客厅里的两个多宝槅,说:“张老师,你这个多宝槅里配置的瓷器小摆件很不错。款式错落,颜色各异。”
老头儿听了一下子兴奋起来,提高了声音说:“诒和,我要是不搞研究,自以为还有两件事可做。”
我说:“你都这么老了!除了研究,你还能干啥?”
张庚站起来,让我看看他陈设的几套茶具。说:“这是我摆放的。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
他得意地说:“我可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室内设计。”
我大笑不止,遂问:“那第二件呢?”
张庚坐回沙发,对我说:“搞创作。”
我又笑。
等我笑够了,张庚说:“我一直想写一本书。”
“你想写自传吗?”
张庚摇摇头。
“我想写一个人。”
“写谁?”我问。
“玄奘。”
我暗自吃惊:怎么和我翦伯伯(伯赞)晚年的心思一模一样?便再问:“你为什么要写他呢?”
他告诉我,自己这辈子最钦佩的人,就是玄奘。
我说:“你是共产党员,最该钦佩的人当是马克思才对。”
张庚说:“这事和政治思想无关。我对玄奘的兴趣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并保持到今天。可惜一直没有时间。等我彻底闲下来,就一定去做。”接着,他向我介绍了玄奘的一生。并说:“专心于一件事,由始至终,无一日懈怠。其间无论遭遇怎样的险阻艰难,百折不回。这就是我特别尊敬和钦佩的人了。”
我一直等着他闲下来。但到死,张庚也都没有闲下来。
玄奘没能来到他的笔下,却一直搁在他的心里。有时,我觉得他的精神就很像玄奘。
张庚是个老革命、老党员、老延安。他的理论著述渗透着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每年的五月,张庚都要撰文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发表—重申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命题。他在理论上,也是懂得政治的。我平素在私人场合就听他讲过一些很精辟的政治见解。比如,在议论中国现代化问题时,张庚一语惊人。说:“中国现代化的关键是对农民的改造。农民造反的理想是什么?就是--我要坐了金銮殿,就干他娘娘。”但进入现实环境,张庚的政治表现常常又不怎么杰出。可以说,他一直是戏剧界右倾思想的代表。四十年代在延安,毛泽东强调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张庚却不识时务地为戏剧的正规化、专门化辩护,在戏剧系按斯坦尼体系教学,排演等大戏,并说“我们共产党的文化运动搞了那么多年,难道不要提高吗?”。六十年代,关于“封建道德问题”的一场讨论,由于坚持“封建道德的全民性、继承性”等观点而被《戏剧报》批判了整整三年。后被弄到徐水的一个县,去当个县委副书记。“文革”中,张庚成为反动学术权威,批判,检查,抄家,劳动。到了七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