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亲爱的华滨,你在香港一切都好吗?上海刚刚刮过一场强台风,路边的大树倒了许多,今天早晨我去上班时,马路上的积水还来不及排干净,只好蹚着水过人民广场。虽然穿的是裙子和塑料凉鞋,不怕弄脏。可是到研究所的时候,小腿上还是粘了梧桐树叶,脚趾缝里掺进沙子,脚底下又黏又滑的……
“哎呀,我写这些干什么呢?可是华滨,我听说这个台风是从香港刮过来的,所以心里就一直惦记着,你们那里会怎么样呢?风大雨猛的时候千万别走在大树底下,还要小心躲开电线杆子,上海就出了件事故,一根高压线给风刮断了,湿漉漉地垂在树梢上,幸亏让环卫工人及时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呢。
“华滨,你到香港有三个多月了,生活应该安顿下来了吧?平常的衣食住行都怎么样?你和威连在一起住吗?他待你好不好?他会帮你找工作吗?你过得开心吗?
“华滨,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你离开。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一起,可是现在呢,我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看见你了,心里成天空落落的,连上班都集中不了精神,同事们都笑我,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我脸红了他们就说我害羞,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是因为思念而难过……
“华滨,我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有空的时候给我来封信吧,随便写些什么都行。华滨,走的时候带的那些钱够用吗?你走之后我又重新开始攒钱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机会给你。”
……这个“圆规”应该是2009年夏季最后的一场台风了吧。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气象台预报台风时不仅有编号,还使用多姿多彩的名字,给肆虐的自然现象增添了几分情趣。可当他们年轻时,这种幽默感还像笼中的画眉,再动听的婉转啾鸣,都只能在心灵的一寸见方中欢歌。
乌云在黄埔江上翻卷了大半天,且聚且散,始终难以成形。风刮得还算有些气势,江水比平时更加混浊,雨却总也下不来。
张乃驰新租住的这套酒店公寓,从卧室的窗户可以眺望黄埔江两岸。为了这个位置他多花了不少钱,但花得心甘情愿。每次站立在落地大窗前凭栏俯瞰,张乃驰都能感受到野心的潮汐随着江水汹涌澎湃,想象中的成功转化为生动的画面,在脚下蜿蜒而过,给人确切和实在之感。
精确的头脑、坚韧的决心,这些都是属于李威连的。张乃驰缺少它们,因此更需要借助具象来证明自己的豪情。
可是今天的江景让张乃驰不安,他心烦意乱地倒在床上。江面上的狂风刮了整夜,风声突破紧闭的双层玻璃,在他的心头激起一阵阵尖啸,即使用被子蒙住脑袋,风仍然不依不饶地击打着他的太阳穴。
用“圆规”来命名台风,古怪中有股冷笑话的意味,果然是日本人的风格。
围绕着原点,画出一个又一个圈圈,其实隔空看去,那不过是些大大小小的零蛋,偏又以暧昧不明的姿态相互嵌套,谁也离不开谁。莫非他们,就是这样的三个圆圈圈?
谁能告诉他,1987年夏末从香港刮到上海的那场台风,又叫做什么名字?
那个年代的国际平信,远远落后于台风的速度。当张乃驰当时还叫做张华滨的他,在香港北角渣华道的一间陋室中拆读这封上海来鸿时,别说是信中提到的台风,就连两周后的另一场也已过境而去了。
信从外湿到内,蓝黑墨水晕得一团又一团,娟秀的字迹还能辨认。张华滨读得十分乏味,虽然她对他情真意切,那份挚爱与他的现实差距甚远。此刻他坐在大敞的窗户前,却依旧热得汗流浃背,根本没有心绪品鉴爱情。日光灯招来密密匝匝的蚊子,任凭他手舞足蹈而不离不弃,摇头风扇吹出的热风打在赤裸的臂膀上,闷热的湿气全部凝成涩涩的水渍,等他从头到尾读完一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