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虽然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但我的一生都与中国农村有着某种牵连,与中国农民有着某种瓜葛。
我父亲来自中国山东胶东农村。他虽然小学没有毕业就去县城一家杂货铺打工,他虽然19岁就弃工从戎,他虽然一辈子是个军人,但他骨子里还是个农民。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知道,父亲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种地,工作之余,他在自家后院开拓了一块儿地,种瓜种菜,其乐无穷。后来离休,他索性成了“专业农民”:全天候种地,一直种到前些年干不动活为止。
父亲与土地的关系还不仅如此。他经常回农村老家探亲,并且带着我们兄弟几个人回去:用当时流行的话说,那是“忆苦思甜”,用现在流行的话说,那是“寻根”。我们老家确实很贫苦,爷爷、奶奶去世早,老家只剩姑姑、姑父一家人,姑姑生了14个孩子,但死了7个,只有一半活了下来。我童年和少年的回忆,自然少不了与姑姑姑父盘腿坐在农村土炕上吃海蛎子、与表兄表弟在海边钓鱼这类快活之事,但更多的则是听姑姑哭诉丧子丧女之痛、听姑父叹气没钱给结婚的儿子盖房、听表姐埋怨婆家待其不公这类伤心之事。
后来,我知道,老家清末民初闹灾荒,有很多人“闯关东”,后来定居在东北。他们的后代中,有不少人成了哈尔滨、沈阳、大连等东北城市的“城里人”。我回老家时,常常会看到这些东北“城里人”跟着父母或祖父母,提着大包小裹,坐着长途汽车,回胶东老家寻根探亲,一旦来到乡下,他们特别受到那些仍在老家务农的乡里乡亲们的尊崇和款待。
我没有赶上当时的“上山下乡”,但小学时,我们经常被学校组织集体去农村,帮助农民捡麦穗;中学时,我们除了每年夏收帮助农民割麦子之外,还曾全班一起去农村生活、劳动了一个多月,我们被分别安排在农民家里吃住,白天则跟农民一起干农活,美其名曰“学农”。那时,人民公社制度还没有废除,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农村生活的艰苦、农民对集体经济的漠不关心、以及年轻一代渴望离开农村的梦想。
中学毕业后,我当了三年兵。我的战友绝大多数都是农村兵。我与他们同吃同住同训练同被领导抓公差,我熟悉他们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就像熟悉他们的呼吸哈欠呼噜饱嗝。在那个年代,虽然中国已经恢复了高考,但农家子弟能够考上大学的仍属凤毛麟角,当兵大概是他们跳出农门的唯一可行之路。这些农家子弟兵最大的梦想,就是在部队提干,顺着军官的阶梯上往上爬;即使无法提干,也要争取入党,这样他们也许能够在复员后被安排进入城镇工矿企业内就业,转为非农户口;如果既无法提干,又未能入党,他们就只能重返农村务农,那他们在部队的这一圈就算白转了。我清楚地记得,有一位刚入伍的农村兵,为了争取早晨第一个抢到扫地的扫帚,为了给班长留下好印象,在起床号吹响前十分钟就提前起床,悄悄地穿好军装,再躺进被窝里,起床号一响,便马上箭一般地窜起,直奔放置扫帚的墙角……
李明(化名)是我当兵时最要好的战友,来自河南农村。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时,李明父亲赶上了少有的城市企业去农村招工的机会,成了洛阳一家工厂的工人,但父亲无力使老婆孩子都转为城市户口,所以他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只能在农村老家务农。李明在家中是老小,当兵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入党、提干,永远离开农村。他聪明能干,在报务员教导队集训时每次考核都是第一名,集训结束前,他又被评为唯一的“优秀学员”,那时他对自己在部队里入党、提干的前景非常自信。
集训结束后,我们被分到不同的部队,但我们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李明表现非常突出,不论是发报还是收报,他一直都是技术标兵。谁知,就在我们集训结束一年之后,中国军队发生了一项重大变化:不再从普通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