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堵不住的洪流
北京的夏天来得越来越早了。还是五月份,整个城市就热得让人躁郁不安,空气中仿佛窜着无数条火龙,不留意之间,就窜进了你的鼻孔、你的喉咙、你的肝脾……
但不管是早至的热浪,还是户籍制度的制约,无论是好心人的担忧,还是歧视者的白眼,都未能阻退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民工。在北京,他们无处不在:你去餐馆吃饭,你在发廊剪发,你去小摊购物,你在街头拦车,你途经建筑工地,你走过天桥地道,你都会遇到操各地口音的“乡下人”。
那天也很热。我走出酒店,阳光白花花的,扑面而来,照得我睁不开眼。待我双眼适应了强烈的光线,我才看清,酒店前的绿化带上,几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顶着太阳,正在挖坑种树。
我走上前去,与他们聊了起来。他们来自河南,都是一个村的。
“我今年23岁,来北京两年了,一直做绿化工。”一个光着膀子的青年接过了我递的香烟,“我17岁就出外打工,一年一个地方,去过大连、上海、宁波、青岛。”
“为什么一年换一个地方?”我好奇地问。
“农忙的时候,我就辞掉工作,赶回家帮助父母干活,农闲的时候,就投奔老乡,出外打工。老乡在哪儿,我就去哪儿呗。”他嘴叼着烟,双臂倚着铁锹,“离开青岛后,我回家结婚,结完婚,我就来到北京,两年一直没回去过。”
“两年没见过老婆?”
“没见过。不过,今年农忙时,我打算回家。”他深吸了一口烟。
如果说人类从四处迁徙的采集-游猎生活方式转为村落定居的农业生活方式,是人类经历的第一次影响深远的巨变,那么,由英国工业革命肇始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就是人类经历的第二次生活方式巨变。
美国经济史学家格雷戈里·克拉克(Gregory Clark)在他的新书《告别施舍:世界经济简史》中指出,“工业革命”这个词有部分的误导性,并未全面地概括人类生活方式第二次巨变的性质,“自从1800年以来,农业生产率的增幅并不亚于其它经济部门,没有农业的大幅改善,现代经济增长便绝无可能。”
在这次巨变之前,人类大多数社会都有70%至80%的人口务农,而正是因为农业生产率的大幅度提高,某些现代化先行国家才能完成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移,以很小比例的农业劳动力养活绝大多数的非农人口。
英国第一个完成了这种转变。19世纪末,英国农业人口下降到20%,而国际贸易和全球化的发展,使得这一比例进一步急剧下跌:2000年,英国农业劳动力仅占全国人口的1.2%,因为如今英国大约一半的粮食是从国际市场上买来的。但即使在今天的粮食生产大国美国,务农者也不过是全国人口的2.1%。原因很简单,根据克拉克的说法:“如果我们有自由的粮食市场,那么,今天的世界只需要2%的人口务农,所有人就会有饭吃。”
“城市化的根本原因是农业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理事长茅于轼在家中接受我采访时,也如此解释今天人类过半人口变成“城市动物”的原因。“中国也一样,人口增加到13亿,人均粮食消费也增加了,耕地至少减了四分之一,耕地的农民大概减了一半,粮食却越来越多,粮价也降了一半。所以,如今中国人吃饱饭已经不成问题了。”
然而,从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来看,我们却很难说,这个国家的统治精英一直是在欣然地接受、或者热心地推动着城市化转型。
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曾多次不无恐惧地抵制过这种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在近代中国,当那扇长期闭锁的国门被西方列强的炮火轰开之后,满清王朝某些守旧的官僚、某些迂腐的儒生曾经试图抵制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