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城市
开始。
2004年2月,我第一次来到东莞。在中国,外出务工已经有二十个年头,绝大多数的外国媒体,包括《华尔街日报》,都报道过工厂内部的恶劣环境。我希望能写点儿别的——写写工人自己怎么看待外出务工。我尤其对女性感兴趣,背井离乡,她们得到最多,也许失去也最多。东莞是中国最大的制造业城市之一,年轻而又没什么技能的人奔向这里的流水线,据估计其中百分之七十都是女性。看起来这是写作开始的好地方。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我每个月都在东莞住一到两个星期。我认识了一些年轻的姑娘,也碰到过许多跟我说完她们的故事然后消失的打工女孩,就像广场上我再也没有见过的那两个姑娘一样。她们的冒险精神令人吃惊。如果她们不喜欢一家工厂、某个老板或者同事,她们会头也不回地跳槽到另一家。她们向我讲述过去的经历,有时会跳过在某家工厂的某段时光,因为她们不记得了。老家的父母也不太清楚他们的女儿在忙些什么。生存,对打工女孩来说,是时时刻刻的眼前之事,看起来自由自在,但也烦恼不断。在城里讨生活,意味着切断她们所熟知的一切。
跟我最亲近的几个姑娘身上有一些共同点:她们理解她们生活的戏剧性,也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了解她们。我想她们对我的理解比我想象的更多。我来自美国,上过大学,论教育程度和社会阶层,我和她们相隔十万八千里。但是作为这座城市里的一个单身女人,我知道孤独是种什么滋味。我也被中国男人欺负过,被警察吼过,被巴士司机骗过。我也有交不交男友的两难抉择,也有父母担心我还是单身。2006年春天当我结婚的时候,一个最了解我的女孩让我吃了一惊。“你妈妈一定特别高兴,”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我觉得她是个传统的中国人。”
也许我和这些女孩之间最紧密的关联,她们永远都不知道:我和她们一样,背井离乡。从美国的大学毕业之后,我去了捷克的布拉格。我在国外住了十五年,每隔一两年回家看一次父母,就像这些农民工一样。很长一段时间,我抗拒着中国的吸引力。在大学,我回避美籍华人组织,只上过一节中文课。我主修美国历史和文学,毕业论文写的是美国作家LarryMcMurtry的西部小说。在布拉格,我给一份外侨报纸作有关捷克政治社会的报道。1992年的一个冬日,一对中国夫妇拖着箱子在泥泞的人行道旁用普通话向我问路。憋了很长时间,我才恨恨地、用他们的语言给他们指路——仿佛他们在逼我回到一个已经甩在身后的世界。
一开始,我对中国的兴趣很现实——20世纪90年代初,腾飞的中国经济吸引了全球的关注,能流利地说中文成了我的资本。1993年我去了香港,成为《华尔街日报》的记者,才开始阅读中国历史的书籍,终至乐此不疲。对我来说,中国永远感觉像一场考试,而我却荒于学习。两年之后我去了台湾,那里的人经常问我是哪一年“出去”到美国的——他们的潜台词仿佛是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在中国出生的。后来我去了中国大陆,也经常被问到同样的问题。这就是台湾和大陆的相似之处,虽然严格上来说,这两个地方直到最近关系才变得融洽些,但是两者比他们想象的更相似。
大多数美籍华人来到中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回祖辈的老家,但是我在香港、台湾和大陆住了十二年,也没回去过一趟。我担心我还没有准备好,去理解在老家会发现些什么。我怕去这么一趟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能理解那些打工女孩们对家的复杂感情。
农村来的女孩教我认识这座城市。从她们那里我得知哪家工厂经营得不错;足不出东莞,这些工人就明白这个世界上各地区之间的等级。美国和欧洲老板对工人最好,然后是日本、韩国、中国香港,继而是台湾老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