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石似的绚丽光彩的垃圾堆场;小镇那边,条条道路纵横交叉在好像百衲被似的深色和浅色的田野上;再往远处,是密林覆盖的群山。然而比所有这些无声而欢快的色彩更为鲜明的是——这些色彩,这些明暗深浅的色调融合在一起,似乎正自得其乐——听起来要比看上去更为鲜明、更为飘忽的,是积聚起的声音像升腾的水汽似的震颤;它一刻也不停,一直升到花岗岩石的边缘,我正站在那儿,擦干净我那发出难闻的气味的嘴巴。不久,我就意识到所有这些声音都具有同一种性质,而且没有其他的声音,只有这些声音从那座透明的小镇的街道上传来,那儿的女人都待在家里,男人则在外奔忙。读者!我所听到的不过是正在嬉戏玩耍的孩子们的悦耳动听的声音,就只有这种声音;而空气是那么清澈明净,因此在这片响亮而又微弱、遥远而又神奇地近在咫尺、坦率而又神圣地莫测高深地混杂着各种声音的水汽中——你可以不时听到一阵几乎相当清楚的活泼的笑声、棒球球棒敲击的噼啪声或一辆玩具货车的眶啷哐啷声,这一切仿佛都是被释放出来似的,但它们太远了,根本无法辨别出他们在那些模模糊糊的街道上的任何活动。我站在这高高的斜坡顶上倾听那悦耳的震颤,倾听那矜持的窃窃私语中间迸发出的不相连的喊叫,随后我明白了那令人心酸、绝望的事并不是洛丽塔不在我的身边,而是她的声音不在那片和声里面。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重读了一遍。里面有粘在上面的些许骨髓,有血,有美丽的绿得发亮的苍蝇。在故事的这个或那个转折处,我觉得我那难以捉摸的自我总是在躲避我,滑进了比我乐意探测的更深邃、更黑暗的海洋。我已把我能掩饰的东西都掩饰了,免得伤害人们。我随意为自己设想了许多笔名,后来才找到一个特别合适的。我的笔记里有“奥托·奥托”、“梅斯麦·梅斯麦”和“兰伯特·兰伯特”,但不知为了什么,我认为我的选择最确切地表达了我的卑鄙龌龊。
五十六天前,我开始写时,先是在精神病房里接受观察,后来在这个暖融融的坟墓似的隔离室里,我想我会在审判时用上所有这些笔记,当然,不是为了救我的性命,而是为了挽救我的灵魂。然而,写到一半的时候,我意识到我不能把活着的洛丽塔暴露出来。在不公开的开庭期里,我还可以使用这部回忆录的一部分,但出版的日期则被推迟了。
因为一些比实际看来更为明显的理由,我反对死刑;我相信这种态度会跟宣判的法官是一致的。如果我站到我自己的面前受审,我就会以强奸罪判处亨伯特至少三十五年徒刑,而对其余的指控不予受理。但即便如此,洛莉·希勒大概还是会比我多活上好多年!我作出的下面这个决定具有一份签名的遗嘱的全部法律效果和力量:我希望这本回忆录只有在洛丽塔不再活在世上的时候才能出版。
因此,当读者翻开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俩都已不在人世了。可是既然血液仍然在我写字的手掌里奔流,你就仍像我一样受到上帝的保佑,我就仍然可以从这儿向在阿拉斯加的你说说话。务必忠实于你的狄克。不要让别的家伙碰你。不要跟陌生人谈话。我希望你会爱你的孩子。我希望他是个男孩。我希望你的那个丈夫会永远待你好,否则,我的鬼魂就会去找他算账,会像黑烟,会像一个疯狂的巨人,把他撕成碎片。不要可怜克·奎。上帝必须在他和亨·亨之间作出选择,上帝让亨·亨至少多活上两三个月,好让他使你活在后代人们的心里。我现在想到欧洲野牛和天使,想到颜料持久的秘密,想到预言性的十四行诗,想到艺术的庇护所。这就是你和我可以共享的唯一不朽的事物,我的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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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