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的生命和伟大的思想
在田野、街市和沟壑里,我们甚至爬到牲畜棚里去找人。有一天早上,我出去挖土豆,在我们菜园发现了一个伤员。他是一个年轻军官,快死了,气若游丝,连告诉我他的名字都没有力气,只是喃喃地吐出了几个字,我都听不清楚。我记得自己当时曾经很绝望,可我也觉得从来没有像那些日子那么幸福过。我第二次得到了双亲。在这以前我以为爸爸是远离政治的人,实际上他却是个党外布尔什维克。妈妈是个没文化的农家妇女,她笃信上帝,整个战争中她都在祈祷。想知道她是怎么祈祷的吗?她跪在圣像前祷告:“求主保佑人民吧!保佑斯大林吧!保佑共产党不受希特勒恶魔的糟害吧。”在盖世太保刑讯室里,我天天巴望着大门会突然打开,亲人们会走进来,爸爸拉着妈妈走进来看我……我知道我已经落入怎样的境地,但我感到幸福,因为我没有出卖任何人。我们也怕死,但是更怕当叛徒。当我被他们抓走时,我马上就明白痛苦的折磨要开始了。我虽然相信自己的精神是坚强的,但是肉体呢?
我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审讯的情景了……尽管我那时并没有失去知觉。只有一次我昏了过去,那是他们用一个什么铁轮子绞我的双手。好像我没有叫喊过,虽然在这之前敌人常拉着我去看别人受刑时的惨状,听别人的惨叫声。在后来的审讯中已经失去了疼痛感,身体麻木得就像木头一样。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说!在敌人的眼中我不能死,绝不能!只是在拷打结束后,他们把我扔回监牢里,我才能感到遍体鳞伤的疼痛。体无完肤……但是要挺住!一定挺住!要让妈妈知道,我宁死不屈,没有出卖任何人。妈妈!
敌人还剥光我的衣服,把我吊起来拷打我,还给我拍照。我光知道用两只手紧紧遮护着胸脯……我看到敌人疯狂得丧失了人性。我曾经看到一个叫柯连卡的小男孩,还不到一岁,大人还在教他学说“妈妈”呢。就是这么幼小的婴孩,当敌人把他从母亲怀里夺走时,他似乎是超自然地知道要失掉母亲了,于是平生第一次喊出了:“妈——妈!”其实这还不是语言,或者说,这不仅仅是语言。我想好好地讲给你听,全都讲给你……唉,我在牢房里见过的,都是多么好的难友啊!她们在盖世太保的地下室里默默死去,她们的英勇行为只有牢狱的四壁知道。如今,四十年过去了,我仍然在心中向她们表示深切的敬意。她们常说:“死比什么都简单!”可是,活着呢?……人们又是多么想活着!我们坚决相信:我们必定会战胜敌人。我们怀疑的只有一点,就是:我们能否活到那个伟大的日子?
我们牢房里有个很小的窗子,上面有铁栅栏,得让人托着你,才能看到外面,而且看到的不是一抹天空,仅仅是一小片屋顶。我们大家都虚弱得厉害,根本做不到互相托一把去看看外面。有位难友叫安尼娅,是个女伞兵。她是在一次从飞机里跳伞到敌后,一落地就被敌人抓住了,伞兵小队全都中了敌人埋伏。就是她,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却突然请求我们:“托我一把吧,我想看看自由,我只要能上去看一眼,就想看一眼。”
看一眼,这就是全部了。我们大家一齐用力把她托了起来。她叫了起来:“姑娘们,那儿有一朵小花……”于是,每个姑娘都开始要求:“托我一下……”“托我一下吧……”那是一朵蒲公英,它怎么会长到屋顶上的,又是怎样在那儿生根的,我想不出原因。每个姑娘都在想这朵小花的来由。我现在知道了,当时大家都是同一个疑问:这朵小花能活着离开这座地狱吗?
我曾经那么喜欢春天,喜欢看樱桃花开,喜欢闻丁香树周围飘溢着的丁香花芳香……您不会对我的情调感到惊讶吧?我还喜欢写诗呢。可是现在我不喜欢春天了,那是因为战争横在了我们之间——在我和大自然之间。就是在那年的樱桃花盛开时节,我看到法西斯践踏在我的故乡日托米尔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