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褐色同焦茶褐色之间;在家鼠灰与野百灵灰之间;青苔的瓶子绿、水藓苔和冷杉绿,冬青绿和地平线的海水绿。我过去常常是,一会儿看看树上的地衣,一会儿又瞧瞧地里的石楠,目光在池塘野草与红色枫叶(不再红了,已变得灰褐)之间来回滑动着。油松和小橡树丛溢出的清香依然漂浮在森林中。大风伴着海浪的呼啸声掠过树梢:“所有活着的,争取再活上一次吧。”这是海浪喊出的声音。
所以,我把车停在了我既能看见大海又可瞧见池塘的地方,试图以这些柔和的、引人怀旧的色彩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眼下,我的心却跳得很快。我继续朝前开去,来到沙土路旁边那条岔道上。我停下车,钻了出来,努力去唤回以前这片树林曾带给我的那种独自一人的纯洁感。可我没能如愿。前几天这儿有人来过。
我一踏上几乎被灌木丛吃掉了的小道,这种感觉就更为明晰了。我并没停下来寻找痕迹,但我毫不怀疑我一定能找到一些。树林的细微变化能够昭示出曾有人来过这一事实。当我冲着那只军用床脚箱走去时,我又浑身出汗了,就像我在那个酷热的九月下午飓风将临时抢收大麻时所体验到的那样。
我走过大麻地,大麻茬被雨打倒在地上。我今年九月抢割大麻时的那种羞耻感让我觉得非常不舒服,这就和你遇见一个曾慢待过的朋友时的情形差不多。所以,我在地头站了一会儿,像是在向它们致敬。不错,我这块地笼罩着一种墓地的气氛。但我不能在此久留,我实在恐慌得要命。因此我急忙顺着小路走了下去,穿过了一块空地和一片灌木丛,越过了一株发育不全的小松树。再走几步就是那棵最古怪的树了。在林中沃土里拱出一个不大的沙岗,沙岗顶上长着一棵矮小的松树。这棵树长得七扭八歪,树根紧紧抓在沙岗上,枝杈都伸向同一个方向,它们歪斜虬曲地盘在一块儿,被风刮得规规矩矩,好似一个跪着的人,只有在最后才把手冲天一扬,做着祈祷。这便是我的那棵树。在树根下有一个小洞,其大小只容得下一头小熊。洞口压了块大石头,石头上是一层曾被多次掀起又重新盖上的青苔。现在,我看清了,有人碰过这个洞,洞口旁边乱糟糟一片,和肿起的伤口把肮脏的绷带挤到了一边那副形象没什么两样。我挪开石头,将手伸进了洞里。我的手指连摸带抓地抠进了松软的沃土,像田鼠吃食似的。我摸到了一个东西,它可能是肉,也可能是头发,还可能是湿海绵。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的手可比我本人勇敢多了,它们将残土扒拉到一旁,从中拽出个塑料垃圾袋来。我戳开它,狠狠地朝里瞅了一眼,登时被吓得大叫起来,就和一个人从高处往下摔时的失声悲嚎一样凄厉。我看到了一个人头的背面。头上的长发尽管染上了土色但仍旧金黄。我想看看其脸面模样,但令我惊恐万分的是,还没等碰上一下,脑袋就自己滚进了袋子——割下来的!——我知道我不能再去看它究竟长什么样了,不能,我把袋子推回洞里,压上石头,根本就没想到要去覆盖什么青苔,便窜出林子,爬进车里。顺着那条中间高两辙低的沙土路,我把车子开下山来,车速快得补偿了刚才来时由于过分小心所损失了的时间。到家以后,我坐在椅子上,灌着没掺水的波旁威士忌,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时,我才如大火烧心般地痛苦地意识到,我甚至还不知道埋在洞里的那颗人头到底是帕蒂·拉伦的呢,还是杰西卡·庞德的。当然我也搞不清我是该怕我自己呢,还是该怕别人。夜这么快地笼罩了我,我竭力想使自己睡着,这时,那件事就成了一种用什么语言都无法表述的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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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