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
若吕把香烟在沙子里捻灭了,摸了摸那两撇稀疏的八字胡子。到处都是如此。日本到处就是这样的美丽,虽说不上风光无限,可也让人觉得世间少有,正如陈列室里或展览会上展出的一盘布置精妙的全景模型。千百年来,日本人过的日子就好比是衣衫不周的看守人看守着一堆贵重的珠宝。他们辛勤耕耘,把一生的心血都耗尽在土地上,而自己却只落得一无所获。他当时尽管才十二岁,可就已经看出日本妇女的神情脸色和美国妇女迥然不同。现在回想起来,日本妇女的意态之间似乎总还另外带着一种异样的忧思,仿佛欢乐是永远和她们无缘的,她们已经连想都不愿意再去想一想了。
秀丽的景色背后却是一无所有,日本人的生活总括起来就是清、苦二字。他们什么都爱抽象,艺术搞抽象的,转的念头是抽象的,连说的话也是抽象的。繁复的礼仪,可以虚礼半日而终无一言。他们对长上的敬畏之深,更是任何民族都无法比拟的。
然而就在一个星期之前,正是这班常怀忧思的日本人,却纠集了一大帮,杀声震天地发起了冲锋,自取了灭亡。若吕心里想:啊,明白了!到过日本的美国人所以对日本人恨得最厉害,原因就在这里了。日本人在战前本来是那样面带忧郁,那样惹人爱怜,美国人喜欢他们,就像喜欢小猫小狗一样。如今美国人的满腔气愤,也就像叫心爱的小猫小狗咬了似的。战事一起,他们就突然觉得以前日本人跟自己说的那些话、那些彬彬有礼的推辞、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声,似乎都另外有了一层意思,似乎都变成不怀好意的了。似乎日本人个个都对他们心怀叵测。这种想法,其实是很荒唐的。日本人假如有一两百万庄稼汉战死在沙场上,其中大概只有十来个人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这个比率,比美国军队还低得多呢。
不过他们不知道也还是得送命,因为日本人愚昧,愚昧了千百年了。若吕又点上了一支烟,抓起一把沙子来在指缝里慢慢漏下去。
砰!卡宾枪又是一响。
唉,这号事他能有什么办法呢。眼看美国军队最终必将打进本土,过了二三十年以后,日本或许又会重复旧观,人民又会按照老一套风雅抽象的规矩办事,渐渐积聚起一点多余的力量,为下一次歇斯底里大献祭准备条件。死掉两三百万人,那完全合乎马尔萨斯人口论“东方增订版”的规律。这一点他是自然而然意识到的,在这个问题上他比美国人懂得多了。
石丸是个傻子。他心目中缺少人口密度之类的概念,看问题就凭他那一双近视眼,遥望日落西山,人类老祖宗的恐怖心理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血红的太阳、自身的鲜血,这些是石丸所熟悉的。这也是日本人仅有的一点想象的余地了。他们在自己的心底深处,在日记这座个人的防空洞里,还可以探究些哲理,忧思重重地探究些哲理,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势力在背后推着他们。若吕往沙子上啐了口唾沫,却又神经质地赶紧撒上些沙子,偷偷掩没了,这才扭过身来,望着大海。
日本人多愚昧啊。
独有他不然,他是个聪明人,对什么事的反应都是那么灵敏。
涨潮了,达尔生少校打靶作乐的那个沙滩角上也渐渐淹上了海水。一朵小浪花啪地打来,落在他的脚脖子上,他往后退了一两步,又弯下腰去捡起了一块小石子。他把小石子当靶子打,已经打了快一个钟头了,感到有点累了。宽阔的胸膛、大大的肚子,都晒得发红了,那满胸满肚的毛都亮晶晶的,沾满了汗水。身上就穿一条棉布短裤,裤腰早已湿透。他喉咙里打了个咕噜,看了看手中的小石子,挑了一颗,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然后就像野牛那样把身子朝前一拱,伸出的脑袋几乎快跟沙地平行了,枪口也随之一转,掠过脚趾垂直对着地下。在这个姿势的基础上使劲再往前一探,脑袋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