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里三四十码以内还看得清楚,再往里可就是浓浓密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视觉上的效果也是可以制造的,比如在画布上,黑苍苍的背景就可以点染出丛林的模样,不过这种技巧极难掌握。他两年没有拿起画笔了,现在画起来就肯定画不像。他当时恐怕真应该同父母一起留在“安置营”里。要是留下的话,这会儿至少还画得了画儿。
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背上,亮闪闪的沙子一片耀眼,若吕只觉得心头无比沉重。达夫提到石丸的日记,说什么来着?“怪有趣的材料。”难道达夫看了这本日记真的感动了?若吕耸耸肩膀。对达夫那样的美国人他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的,正如他永远也理解不了日本人一样。他现在就落得上不及天,下不着地。不过话说回来,他在伯克利指伯克利加州大学。念大四的时候,画的画本来已经相当受人注意了,不少美国同学对他也挺友好。
可惜战火一起,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大日本皇军步兵少佐石丸某某。日记上的署名尽管这样堂而皇之,结果还是落个湮没无闻。
“你看过没有,若吕?”记得达夫刚才是这样说的。
若吕瞅着沙地,暗暗好笑。他早已把日记私下译了出来,在胸前的口袋里藏着呢。可怜的石丸——也不知他是何许人!美国兵搜了他的尸体,有个班长把这本日记交了上来。若吕总觉得有些惶惑:自己已经美国化了,对石丸头脑里的那一套想法也未必真能理解了。要是换了个美国人的话,会每天记日记,到出击前一小时还照记不误吗?石丸这个可怜的小子,蠢啊!大凡日本人都有这么一股蠢劲。若吕摊开了日记的译文,又默默地看了起来:
傍晚的夕阳血红,那是今天牺牲的战士用自己的鲜血染红的。明天我也将献出我的鲜血。
夜里我无法合眼。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近来老是想起童年,辛酸难言。想起了小时候在一起念书的小伙伴,在一起玩的游戏。想起了有一年我是在铫子市的爷爷奶奶身边过的。
我在想,我有生就有死。生下我来,过了一世,就得死去:这个想法今夜老是萦绕在我心头。
我得承认,对至高无上的天皇陛下我已经丧失了信心。
我要死了。我有生,也就有死。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呢?生下我来,又要死去。为什么呢?到底为了什么呢?究竟意义何在呢?
若吕又把肩膀一耸。此人倒很会思考,颇有诗人气质。像他这样的日本人也不在少数。但是他们那种殉身的方式却完全不像诗人,他们就会如醉如痴,一哄而起,疯疯癫癫地去集体送死。纳赞?纳赞·代斯卡?(为什么呢?到底为了什么呢?)石丸亲手写下了这么几个哆哆嗦嗦的大字。可是就在日军大举反攻的那个夜晚,他还是冲了出来,被打死在小河里。他倒下的时候一定还狂叫万岁,不过是那视死如归的无名人海中的一滴水。这种事谁搞得清?若吕愈想愈纳闷了。
他十二岁那年到过日本,那时候他觉得日本真是他见过的最珍奇、最美丽的国家。什么都是那么小巧玲珑;国家的一切设施,似乎都跟十二岁孩童的个儿大小正好相称。石丸在铫子市跟着爷爷奶奶住过一年,这铫子市若吕也很熟悉,当年他或许还跟石丸的爷爷奶奶讲过话也说不定哩。他记得只要站在铫子的半岛上放眼一望,两英里以内的种种景色就尽收眼底。高可数百尺的如拱悬崖一落到底,下面便是太平洋的波涛;一处处小林子宛如一颗颗绿宝石那么光洁无瑕,精致可爱;三五渔村小市,还保持着陋木粗石草创的风貌;水稻田连绵成片,矮山丘仿佛怀着哀恩;铫子市上街巷湫隘,气味逼人,尽是一派鱼杂臭和人类臭;渔船码头上人头挤挤,地下血迹斑斑。哪儿也看不到有一点荒废的景象。远远近近的土地,都已有千年的整治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