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政主义——杜亚泉
有纷歧错杂者,且有无关于政治而为赘瘤者。群流并进,新旧杂陈,当局以张皇粉饰其因循,朝士以奔走荒弃其职务,问其名则百废具举,按其实则百举具废。孟子曰:“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此之谓矣。持此以往,吾辈逆料其结果,殆不出两途:一曰迫于财政困乏,仅仅维持现状而不得,且敷衍益甚,而几等于削减;一曰不顾民力之竭蹶,益益进行现在之政策,则搜刮愈力,而终至于溃决。其尤不堪设想者,则一方面行其敷衍之策,而政治销灭于上;一方面尽其搜括之实,而经济溃决于下,大局遂不堪问矣。此吾之所以欲持减政主义以挽目下之颓风,而纾将来之实祸也。
或曰:“减政主义者,各国人民理想上之言论也,今各国政府不但无采用之倾向,且示反对之趋势,而乃欲采用之于吾国,其亦审察吾国社会上之情势,固适用乎否乎?夫吾国之社会,非欧美社会之比也。欧美之社会,有组织之能力,有秩序之观念,崇尚公德,热心公益,故政府即不为之谋,社会亦能起而自谋之,减政主义,犹或可行也。若我国之社会,离如散沙,杂如丛莽,道德之堕落,有江河日下之观,经济之困难,有杼轴其空之感,今若实行减政主义,一切听其自然,吾恐永无进化之期,终有陆沈之祸耳。”然予以为此社会悲观论,非真相也。我国国民独立性质之强,自治基础之固,正有未可自蔑者。若谓社会之进步,必仰政府之提携,不如反而言之,谓政府之进步,仰社会之提携,较为确当。试以近事以正之,则宪政之实行,虽出于先皇之英断,而亦未始非社会鼓吹之力。他如禁烟之渐着成绩,游学之日见增加,虽由政府惩治之严,奖励之厚,平心而论,亦社会之倾向也耳。非然者,以林文忠、曾文正、李文忠之政略,而效果不如今日者何也?以此观之,则吾社会之精神,亦讵逊于欧美,但急起直追勿自菲薄也可耳。抑吾更有进者,则以吾国之历史证之,知吾国社会之情势,实有不可不采用减政主义者。吾国古来,以恭己无为为至治,而以庸人自扰为至戒。观始皇一统以后,立强大之政府,繁苛之政令,其中亦非为人民永久之谋者,然率遭人民之反抗,不旋踵而破灭。汉室继之,乃一反其所为,崇尚宽大,萧曹相业,以清静定一称,遂开四百年长久之基。一成一败之间,情势已昭然可见。又如王荆公之厉行新政,其意岂不欲便民,卒以干涉太繁,反为民病,此亦我国政治家之殷鉴也。纪文达有言:“三代以下,以不扰民为治。”盖减政主义之先觉者也。
或曰:“减政主义者。消极之主义也,退化者也,非进化者也。由简单而至繁复,自然界之一大原则,不能逆其势而行。今者世界竞争,纷纭繁变,我国家唯有取进行之方略,决不能保退守之习惯。非然者,老成持重之政府,亦岂好为此铺张扬厉之举哉!诚以内忧外患,交起迭乘,鉴于大势之不可违,时机之不可待,不得已而为之耳。今若采用减政主义,则衮衮诸公,适得遂其妇人醇酒之私,养其缓带轻裘之度,而守旧之师儒,偷安之疆吏,正得藉法繁赋重为口实,以摧残宪政之萌芽,中国之亡,可立而待矣。”然此实误解减政主义之真意者也。孟子曰:“人必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减政主义者,即有所不为以期有为之意,乃以消极之手段,达积极之目的,似退而实进者也。若今日之政府,则以积极之面目,行其消极之志趣,似进而实退者也。吾亦知吾政府非好为此铺张扬厉之举者,诚不得已而为之;然此不得已云者,即今日政治上之病根,而铺张扬厉者,乃今日政治上之病态。减政主义,即对子此病之特效药耳。才力不充也,则去其旁骛之精神,财力不济也,则汰其繁杂之费用,催陷廓清而后,乃就当先之急务,立一定之范围,刻意励行,坚持勿懈。减政主义,岂无政府主义之谓哉!岂使政府伴食于朝堂,委蛇于寮属,而无所事事之谓哉!盖将以此揭宪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