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聚宝山中
没来由地听到这样一场对话,更觉得韩府惘然莫测,决意快去快回。他先探身查看秦蒻兰、朱相公是否走远,以免二人觉察到适才对话被人听见,徒生枝节。此时,尚且能看到那朱相公的背影,张士师一眼便认出他是江南著名书法大家朱铣,在朝中官任中书舍人一职,职掌诏命,又被时人戏称为紫薇郎。紫薇郎称号风雅,却是位处中枢、职清地峻,消息决计比一般官员要灵通得多。朱铣又是两朝老臣,性情稳重,只是适才他所言太过匪夷所思,也难怪秦蒻兰都难以置信了。
张士师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这才将车推出上山路。过了这片松树林后,又是一大片清翠挺拔的竹林。终于,耳中听到了叮咚泉水声,这便是聚宝山上惟一的一眼活泉水——永宁泉,其水质清洌,饮之甘甜,是醅茗煮茶的上上之水,在江南一带颇有盛名。永宁泉的西侧便是雨花台,也正是韩府坐落之处。整座府邸依山形而建,起落有致,白墙黑瓦,大半掩于绿色的丛林之中,望上去澹泊而幽秘,似极了水墨画。
未近大门,已颇见江南园林独有之特色。墙角外零零落落地堆放粗矮的青色石头和灰色假山,配以一丛一丛的翠竹,看似参差无章,实则极费心机。大门与门柱的颜色也很特别,并非豪门大户的常见的朱红,而是那种淡淡的红,悠悠的红,红得不耀眼,但韵味绵长。大门两旁的装饰,也不是寻常人家常见的石狮、石鼓之类,而是一对昂首展翅的铜鹤,鲜活生动,仿佛立时便要振羽飞去。门庑的檐下早已经悬挂起一对大红灯笼,虽然天色尚明,里面的灯烛早已经点燃,红彤彤地闪烁着,似乎在不动声色地昭示着今晚的夜宴。数名彩衣侍女坐在门柱旁的石凳上,互相嬉闹,大概是正等候迎接宾客。
张士师到达大门时,凑巧韩府老管家韩延正走出来。老管家身材高大魁梧,蓄着长长的银色胡须,眉目之间有一种大户人家管事特有的威严,派头十足,但却神色忧郁,似乎有什么不解之愁。他紧锁眉头,严肃地向彩衣侍女交待着什么,侍女们对他的态度却是不见得如何恭敬,也不站起身来,只是吃吃笑着,相互打着眼色,也不知道听没听进他的话。
这数名侍女其实也是韩熙载姬妾的身份,不过因为韩府近两年来经济捉襟见肘,偌大的家底已经耗光,仆人婢女们逃的逃、散的散,一些平日不大受宠的姬妾也纷纷离开,眼前的侍女便是其中的几个。但半个月前,她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韩熙载即将官拜宰相,又厚着脸皮重新回到了韩府。不料韩熙载竟然不顾韩延的强烈反对,照常接纳了她们。因为有之前韩延不愿意再让她们进门的经历,她们对他一直怀有很深的敌意。
韩延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了,面容在苍茫的暮色中更显凝重。不过,他对自己被忽视冷落的境遇并没有特别感到不快——他素来不动肝火,总是一副温良恭俭的模样,数十年未曾忤逆一人,还因而得了个“韩和尚”的外号,何况他多年来早已经习惯了姬妾们的各种冷遇。只是,于他内心深处,未必有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无波。
四十年前,他才十余岁,还是个懵懂少年,却不顾性命之忧,追随主人韩熙载从北方逃来江南。当时,他是绝对料不到会发生眼前这种情形的,因为穷途末路中的韩熙载曾经紧握着他的手,哽咽着道:“韩某有生之年,必定不忘你舍命相随之恩,天地可鉴,日月可表。”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曾经在韩延心中荡漾温暖了许多年。然而,时局在变,人也在变,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那个胸怀大志的韩熙载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当初韩熙载与好友李谷在淮水分手时,并不为前途难测而沮丧,而是豪气干云地道:“江南若是用我为宰相,我必将长驱北上,以定中原。到时我再与君痛饮。”李谷则笑着回答道:“中原如果用我为宰相,我取江南如同探囊取物。”于是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