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一理论看作他犯罪的原因,正像不能把病人的幻觉看作病因一样。”他的“理论”只不过是他被迫与之进行斗争的那个环境的产物,“真正的唯一原因还是令人痛苦不堪的环境”。因此,不管小说的作者主观上有什么意图,小说还是以惊人的力量反映了那个强权社会中非人生活的真实,真实到了令人感到窒息的程度。
①皮沙烈夫(一八四○——一八六八),俄罗斯著名评论家,哲学家,革命民主主义者。
拉斯科利尼科夫杀了人,然而他并没有“跨越”过去,而是仍然留在了这一边。事实证明,他不是“拿破仑”,他不属于那些压迫者和统治者,他不是“超人”。他杀死的不是那个老太婆,而是他自己。他感到可怕的孤独,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脱离了这个社会,不仅不能再对自己的亲人说出心里的话,而且永远再也不能对任何人说什么了。“他好像是用剪刀把他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断了。”然而他无法完全脱离人群。
“啊,如果我孑然一身,谁也不爱我,我永远也不爱任何人,那该多好!那么就不会有这一切了!”(也就是说,那样的话,他就会“跨越”过去了!)然而有人爱他,他也爱别人。完全脱离人群,离开爱他的人,放弃爱的权利,这是他无法忍受的,所以他也无法“跨越”过去。人是不可征服的。拉斯科利尼科夫需要回到人们中间来,所以他不可能完全丧失人性。
然而斯维德里盖洛夫和卢任都“跨越”过去了。当然,他们都没有拿着斧头去杀人,没有触犯那个社会的刑律。但是依仗自己的财势,他们的确都在“为所欲为”。斯维德里盖洛夫对一切都毫不在乎,他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满足自己的淫欲。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我明白,您心里在考虑什么问题:道德问题,是吗?……您把这些都丢到一边去;现在还考虑这些干什么?嘿!嘿!因为您毕竟还是一个公民和人吗?既然如此,那就不该乱闯;别去干不该由您来干的事。”斯维德里盖洛夫自己早“把这些都丢到一边去”了,所以他能够干他所干的那些坏事。这样的人比火灾、瘟疫、饥馑还可怕。卢任公开宣扬“首先要爱自己”的“科学”理论,因为据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以个人利益为基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一针见血地指出:“把您刚才鼓吹的那一套引伸开去,结论就是:杀人是可以的……”卢任当然对此提出强烈的抗议,因为他完全用不着拿着斧头去杀人,完全用不着让血污染他洁白的手,然而他可以用金钱来买一个美貌的妻子,可以不受惩罚地诬陷索尼娅,漠然地“跨越”过道德的法律,人性的法律,心安理得地经受住拉斯科利尼科夫无法忍受的一切,一句话,他可以,而且有权合法地杀人。
对小说该怎样结束,陀思妥耶夫斯基很久拿不定主意。从他的笔记中可以看出,他曾设想几种不同的结局:让拉斯科利尼科夫逃跑,经过芬兰,到美国去;自杀;悔过。但悔过是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性格、与这一艺术形象的逻辑发展相矛盾的。最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去自首了,可是并不认为自己有罪;他认为,他的罪只在于没能坚持住,没能“跨越”过去。
对于拉斯科利尼科夫,索尼娅是绝望的黑暗中的一线光明。拉斯科利尼科夫和索尼娅这两个形象是理性与心灵、理智与感情的对照。索尼娅心里充满了对人的爱。她是人类苦难的象征,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苦难和爱是合二为一的。人类的理性微弱而不可靠,而人类的苦难却无边无际;整个生活安排得如此不合理,如此骇人听闻,如此残酷,因此理性不可能完全理解它的不合理。剩下的就只有大家都感觉到的苦难的爱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问索尼娅:“如果突然这一切现在都让您来决定:……是让卢任活着干坏事呢,还是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去死?那么您会怎样决定呢?”索尼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