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透鲜血的衬衣,让受伤的人胸部裸露出来。整个胸部全都血肉模糊,没有一点完好的地方;右侧的几根肋骨断了。左侧,正好在心脏的部位,有老大一块最让人担心的、黑中透黄的伤痕,这是马蹄猛踩下去造成的重伤。医生皱起眉头。那个警察对他说,被轧伤的人给卷到了车轮底下,在马路上滚动着,给拖了三十来步远。
“奇怪,他怎么还会醒过来呢,”医生悄悄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您说什么?”后者问。
“这就要死了。”
“难道没有任何希望了?”
“一点儿也没有!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况且头部伤势那么重……嗯哼。也许可以放血……不过……这也没有用。五分钟或者十分钟以后,必死无疑。”
“那么您最好还是给放血吧!”
“好吧……不过我预先告诉您,这完全无济于事。”
这时又听到一阵脚步声,穿堂里的人群让开了,一个头发斑白的小老头儿——拿着圣餐①的神甫出现在门口。还在街上的时候,警察就去请他了。医生立刻把座位让给他,并且意味深长地和他交换了一下眼色。拉斯科利尼科夫请求医生至少再稍等一会儿。医生耸耸肩,留了下来。
①面包和葡萄酒,象征耶稣的肉体和血液。
大家都往后退开了。忏悔持续的时间很短。就要咽气的人未必十分清楚这是在做什么;他只能发出一些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声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抱起莉多奇卡,把小男孩从椅子上拉下来,走到墙角落里,炉子跟前,跪下来,让两个孩子跪在她前面。小姑娘只是簌簌地发抖,小男孩却用裸露着的膝盖跪在地下,不慌不忙地抬起一只小手,从肩到腰画着十字,磕头时前额都碰到地上,看来,这使他得到某种特殊的乐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咬住嘴唇,强忍着眼泪;她也在祈祷,偶尔拉拉孩子身上的衬衫,把它拉正,一边仍然跪着祈祷,一边从抽屉柜上拿过一块三角头巾,披到小姑娘裸露得太多的肩膀上。这时里屋的房门又被那些好奇的人打开了。穿堂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拥挤,这幢楼上的房客全都挤在那里,不过他们都没有跨进这间房子的门坎。只有一段蜡烛头照耀着这个场面。
这时跑去叫姐姐的波莲卡穿过人群,从穿堂里迅速挤了进来。她进来了,由于急急奔跑,还在气喘吁吁,她摘下头巾,用眼睛寻找母亲,走到她跟前说:“姐姐来了!在街上遇到了她!”母亲让她也跪在自己身边。一个姑娘悄无声息、怯生生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她突然出现在这间屋里,出现在贫困、破衣烂衫、死亡和绝望之中,让人感到奇怪。她穿的也是褴褛的衣服;她的衣服都很便宜,不过像街头妓女那样打扮得颇为入时,合乎在她们那个特殊社会里形成的趣味和规矩,而且带有明显、可耻的露骨的目的。索尼娅在穿堂门口站住了,没有跨进门坎,好像不好意思地看着屋里,似乎什么也没看明白,而且忘记了她穿的那件几经转手倒卖、她才买到手、可是在这里却有伤大雅的彩色绸衣,绸衣后面的下摆长得出奇,让人觉得好笑,忘记了那条十分宽大、堵住了房门的钟式裙,忘记了脚上的那双浅色皮鞋,忘记了夜里并不需要、可她还是带着的那把奥姆布列尔①,也忘记了那顶插着根鲜艳的火红色羽毛、滑稽可笑的圆草帽。从这顶轻浮地歪戴着的帽子底下露出一张瘦削、苍白、惊恐的小脸,嘴张着,两只眼睛吓得呆呆地一动不动。索尼娅个子不高,有十七、八岁了,人很瘦,不过是个相当好看的淡黄色头发的姑娘,有一双十分漂亮的淡蓝色眼睛。她凝神注视着床,注视着神甫;由于赶了一阵路,她也气喘吁吁的。最后,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以及有人说的几句话,大概都飞进了她的耳朵里。她低下头,一步跨过门坎,到了屋里,不过仍然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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