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睡在大雄宝殿时,我觉得金阁似乎不存在。所以我每天无数次地去眺望金阁,遭到了师兄弟的耻笑。不论看多少遍,我都觉得那里存在金阁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于是,眺望过后,我折回大雄宝殿的当儿,如果猛然回头再望望,就会觉得金阁恍如欧里秋克①顿时消逝,无影无踪了。
一天,打扫完金阁的四周,为避愈发炎热的朝阳,我走进后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小径。正是开园前的时间,处处阒无人影。大概是舞鹤的航空队一队战斗机低飞掠过金阁的上空,留下压顶的轰鸣远去了。
后山里有一处布满藻类的寂静的池沼,人称安民泽。池中有一小岛,耸立着一座名叫白蛇冢的五重石堆。这一带的早晨,鸟儿啁啾鸣啭,却看不见鸟影,仿佛整片林子都充满了婉转的鸟语。
池子前,夏草繁衍。小径用低矮的栅栏把那块草地划了出来。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少年横躺在草地上。他身边的矮枫树旁靠着一把竹耙子。
这少年坐起来,其气势似乎要拂去飘忽在那里的夏日清晨的潮湿空气。他看见我便说:
quot;嘿,是你呀!quot;
这个姓鹤川的少年,是昨晚经人介绍才认识的。鹤川家在东京近郊的祖福寺里,家里送了很多学习费、零用费和粮食等物。只是为了让他体验弟子的学习生活,家里才通过住持将他托付给金阁寺。他暑期回乡省亲,是昨晚提前返回寺庙来的。站在池畔操着东京口音说话的鹤川从秋天起成了我在临济学院中学的同班同学。从昨晚起,他那伶俐的口齿,快活的谈吐,就已使我恐惧了。
①欧里狄克:希腊神话中奥尔甫斯之妻。奥尔甫斯企图救她脱离冥神哈得斯之手而未果。
如今一听他说quot;嘿,是你呀quot;,我就哑然失声。然而,我的无言,似乎被他理解为这是一种责备。
quot;算了,何必那么认真打扫呢。反正游人一来就会弄脏的。再说,游人也不多嘛。quot;
我微微一笑。对某种人来说,这种无意识地流露出来的无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发亲切感的缘由。我就是这样,总是不能对自己给人的印象细节负责。
我跨过栅栏,在鹤川身旁坐了下来。鹤川横躺在草地上,曲肱为枕。两臂外侧被太阳晒黑了,内侧却很白,连静脉都透了出来。在那里,早晨从树叶隙间筛落下来的阳光,把青草的淡绿的影子撒满了大地。凭直感,我知道这少年大概会像我这样不爱金阁。因为我不知什么时候把对金阁的偏执,统统归咎于自己的丑陋。
quot;听说你父亲去世了?quot;
quot;嗯quot;
鹤川机灵地转了转他的眼珠子,毫不隐讳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热衷于推理的神色,说:
quot;你所以非常喜欢金阁,那是因为一看见它,就会使你想起父亲的缘故吧?譬如,因为你父亲非常喜欢金阁。quot;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对这种推理却无动于衷,表情毫无变化。我对此有点自鸣得意。鹤川就像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经常所做的那样,把人的感情分门别类,整齐地收藏在自己房间的精巧的小抽屉里,不时取出来,实际检验检验,他有这种乐趣。
quot;你父亲去世,你很悲伤,有时也很寂寞吧。昨晚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有这种感觉。quot;
我没有任何抵触情绪。他一说我很寂寞,我就从对方这种感想中赢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儿便脱口而出:
quot;没什么可悲伤的啊。quot;
鹤川飞扬起烦人的长睫毛,凝望着我:
quot;哦?……这么说,你憎恨你父亲,至少是讨厌他了?quot;
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