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梦
年老的诵经士,脊背弯得象车轭,正用低沉含混的男高音诵读祷词。亚科甫神甫独自主持弥撒,没有助祭协助,他自己在教堂里走来走去,摇着手提香炉。要不是库宁走进这个赤贫的教堂里的时候心里充满谦逊的感情,那他见到亚科甫神甫是一定会笑的。他看见那个矮小的教士穿着一件揉皱的、特别长的旧黄布法衣,法衣的底襟在地上拖来拖去。
教堂里没有站满人。库宁看一下这个教区的教民,他乍一看就为一种古怪的现象暗暗吃惊:他只看见些老人和孩子。
……那些到了干活年龄的人都到哪儿去了?那些青年人和壮年人都到哪儿去了?然而他略微站了一忽儿,定睛细看那些苍老的脸,这才瞧出他错把青年看成老人了。然而他对眼睛的这种小小的错觉却没有在意。
教堂里边也破旧,灰色,跟外边一样。圣障和深棕色的墙壁由于年陈日久而没有一处不是被油烟熏黑,也没有一处不斑驳。窗子倒有很多,可是总的调子是灰色,因而教堂里老是显得昏暗。
“凡是心灵纯洁的人,到这儿来祷告倒挺好,……”库宁想。“如同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以它的雄伟使人震惊一样,这儿却以谦卑和简朴来感动人。”
不过等到亚科甫神甫登上祭坛,开始做弥撒,库宁的虔诚心情就烟消云散了。亚科甫神甫年纪还轻,是从宗教学校直接来做司祭的,他还没来得及形成做礼拜的一套固定方式。
他诵读经文的时候,仿佛在选择他该用什么样的嗓音念,是用响亮的男高音呢,还是用微弱的男低音。他跪拜的姿势笨拙,走路太快,推开或者关上圣障中门的时候用力过猛。……年老的诵经士显然有病,而且耳聋,对司祭的呼喊声听不大清,因此难免发生小误会。亚科甫神甫还没来得及念完要念的东西,诵经士却已经唱起来,或者亚科甫神甫早已念完,老人却还向祭坛那边竖起耳朵倾听,没有开口,直到有人扯一 下他的衣襟,他才唱起来。老人的声音喑哑,病态,带着喘息,颤抖,发音不清。……诵经士本来就已经唱得不象样子,偏偏还有个很小的男孩,脑袋刚刚高过唱诗席的栏杆,来给他帮腔。男孩用刺耳的儿童最高音唱着,仿佛极力要唱得不合调似的。库宁站着听了一忽儿,就走出去吸烟了。他大失所望,几乎带着厌恶的心情瞧那灰色的教堂。
“大家抱怨说,老百姓的宗教感情低落了,……”他想,叹口气。“可不是!象这样的教士,他们还应该多派几个来才好呢!”
后来库宁又到教堂里去过三次,每次都急于想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等到弥撒做完,他就到亚科甫神甫家里去。论外表,司祭的房子同农民的茅舍丝毫没有差别,只是房顶上的干草铺得整齐点,窗上挂着白布帘罢了。亚科甫神甫把库宁让进一个明亮的小房间,那儿地上没有铺地板,四壁糊着便宜的纸。房主人费了不小的劲,想布置得美观些,例如挂上有镜框的照片,还挂着一口用一把剪刀权充钟摆的钟,可是这个房间里的陈设仍然异常简陋。瞧着那些家具,人们就可能认为这是亚科甫神甫走遍各家各户,东一件西一件拼凑起来的:某家给他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另一家给他一个凳子,第三家给他一把椅子,椅背却向后弯得厉害,第四家又给他一把椅子,椅背倒是直的,然而坐的地方却已经凹下去,第五家慷慨得很,给他一个类似长沙发的家具,靠背是平的,坐的地方却有许多破洞,象是筛子。这个类似长沙发的东西涂了深红色的漆,冒出浓重的油漆气味。库宁起初打算在椅子上坐下,可是想了一下,改在凳子上坐下了。
“您这是头一次到我们的教堂里来吧?”亚科甫神甫把帽子挂在难看的大钉子上,问道。
“是的,头一次。您听我说,神甫。……在我们谈正事之前,您给我点茶喝吧,要不然我的整个灵魂都要干枯了。”